在很深的深秋。很寒冷。
女皇帝武則天在寂寞的上陽宮中挨過了她最後的十個月後,終於以她偉大的波瀾壯闊的一生告別了人世,告別了她的那些子嗣們。從此把她的那個政治的舞台,留給了她的兒孫們去表演。留給他們去叱吒風雲,相互殘殺。則天大帝的駕崩,朝野為之動容。畢竟是一代女皇。畢竟在這闊大的王朝的殿宇中,有過女皇和沒有她是不一樣的。
她就這樣嗚呼而去。被她的兒子十分體麵地送回到高宗李治的那個地下的王朝中。她終於在那個巨大的乾陵之中找到了她最後的歸所,並樹起了那座被祥雲環繞著的伸向蒼穹的高高的無字碑,任後人評說。
在武皇帝的葬禮之後,婉兒果然被李顯接回了朝廷。就像是當年武才人被高宗李治從長安郊外的感業寺中接回。連婉兒都想不到,她和女皇的經曆竟然有那麼多的地方相同。她們都是十四歲開始真正的後宮生活,也都是先後侍候了兩代君王,也都是在先皇辭世之後,被繼任的皇帝重新接回皇宮。但不同的是,婉兒被再度接回皇宮輔弼中宗李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了。她盡管依然優雅雍容,依然被當今的聖上寵愛,但是她到底不再年輕了。婉兒回到了皇宮就是回到了政治。她不是依靠姿色而走上政治的道路的,而是一開始就被規定在了政治的軌道中。她的身邊唯有女皇,所以婉兒無需利用她的姿色。女皇不需要她的姿色而隻要她的智慧和才能。她的姿色是用來和那些未來可能會替代女皇的男人糾纏的。她也這樣去做了,所以她也才如女皇一般的終於得以回朝。
婉兒這一次返回朝廷可謂是衣錦還鄉。她不僅僅回到了那個專掌詔命的重要位置上,她還獲得了一個非常高的女官的官階。這是中宗李顯為迎接婉兒特地賜與她的。昭容。從此的上官昭容。這是皇帝的嬪妃中名列第六的高位。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疑這是非常高的官位了。昭容就意味著婉兒今後所享受的是位同宰相、爵同諸王的待遇了。
中宗李顯果然信守諾言。足見他是多麼需要婉兒並且對婉兒有著多麼深切的感情。
這是婉兒乎生以來所獲的最高的官位。而多少年來,婉兒在女皇的身邊參決朝政,處置百司奏表,實際權力可謂並不低於朝中宰相,她卻不曾有過任何的官職,而僅僅是女皇的一個貼身貼心的侍女。當然多少年來婉兒也不曾在意過這些,畢竟婉兒是一個講求實際的女人,她從不在乎那些表麵的東西,甚至不在乎她臉上的墨跡,隻要是,她活著,她實實在在擁有著生命,也擁有著那些她揮灑智慧、參與朝政的權力。所以婉兒對她的昭容頭銜也並不十分的在意。她隻是非常感謝顯的賜與,她把這看做是顯的心意,也看做是顯在戰勝著他自己的懦弱。因為到底把如此高的這個女官的官位給了婉兒,顯是要同韋皇後抗爭的,而顯最終戰勝了韋後。
而李顯終於能戰勝韋後,是因為婉兒首先戰勝了韋後。要治服韋皇後這樣的女人,婉兒的思路其實很清晰,那就是讓她看到,婉兒正在與太平公主結成一種牢固的聯盟。而恰好太平公主也是一向看不上韋皇後的,加上她與婉兒的那種由來已久的姐妹一般的友情,她們自然很快就聯合了起來,使做了皇後自以為是的韋氏感到了很孤立。
除了太平公主,婉兒還把皇上最最鍾愛的安樂公主也掌握在了她的手中。這對於婉兒來說也是易如反掌的。因為她掌握了安樂公主同武延秀的那種身體的關係。安樂公主對婉兒一直很依賴,於是當她的感情出現了問題的時候,她便很自然地會求助於婉兒。而婉兒對安樂公主的請求也是有求必應。她就曾在女皇的上陽宮以探望彌留的女皇為由,為這兩個愛得如火如荼的年輕人安排過很多次秘密的會見。隨著他們的越來越熱烈的幽會,他們便不得不把婉兒當作他們的大恩人,後來就是女皇仙逝,婉兒回到了後宮,她的家也常是那兩個愛著的年輕人頻頻光顧的地方,婉兒甚至專門為他們在自己的家中準備了一間房子,一個很幽暗的小屋。顯然婉兒不道德。婉兒這樣慫恿安樂公主的外遇甚至是對不住武三思的,但是她權衡利弊,她知道能掌握住安樂公主才是第一性的。因為畢竟這個女孩也是一道通向大唐皇帝的橋梁。而她要想生存下去,在李唐的天下,依賴李唐的權勢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韋皇後就真的覺出了她的孤立了。其實一開始她並沒有把她的這孤立放在眼裏。那時候她正為她的又重新成為國母而得意非凡,甚而得意忘形。她不把任何女人放在眼裏,特別是不把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那樣的女人放在眼裏,於是她就變得日益地孤家寡人。她的頤指氣使、凡人不理所遭遇的是更加激烈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太平公主是誰?婉兒又是誰?盡管韋妃做了皇後,她都不能改變她的那小小參軍的出身,她都依然是被人看不起甚至是被人恥笑的。後來,慢慢地,不知是得了誰的點撥,韋皇後突然變得對婉兒和藹親切了起來,她甚至千方百計地討好巴結婉兒,時常向婉兒賠著笑,並常常和武三思不約而同地一道拜訪昭容娘娘的家,婉兒這才意識到韋皇後已經離不開那個武三思了,而她身為皇後,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在她的後宮和武三思淫亂,所以,她便也隻能像她的女兒一樣向婉兒求助。她不單單要在婉兒的家中與武三思幽會,她還要用婉兒和武三思的那種眾所周知的關係,來掩蓋她和那個男人的風流。
又一次,婉兒接受了韋皇後。這便是婉兒一貫的風格,她不論怎樣恨著那人,但決不主動與那人為敵。尤其,韋後又是已經屈尊折節地踏破了她的門檻了,她何以非要把她推出去,讓她成為自己的敵人呢?於是婉兒雍容大度。她時常退出自己的家,讓韋皇後和武三思在那裏繾綣柔情,共商自安之策。李唐的光複,特別是在李唐王朝正式遷都長安之後,武氏的力量就更是大大地被削弱,他們不僅被削官降爵,甚至連朝拜覲見皇帝都已經被取締。而武三思不但不能上朝,也不能在後宮拜見聖上和皇後。那一番難受的滋味就別提了。如此,這給皇後與他的私通就更是增加了難度。於是,婉兒就變得尤為重要了。
很多次韋皇後不顧羞恥地找到婉兒,她問著婉兒我該怎麼辦?她說,王朝雖然是李家的,但武家也是親戚呀。
既然韋皇後如此直言不諱,婉兒也就不再躲閃。婉兒想有一個女人主動站出來和她一道來挽救那個武三思,她們為什麼就不能團結起來,協同作戰呢?於是婉兒不計前嫌,她並且挖空心思地為韋皇後找出能和武三思接近的理由。幸好有婉兒為韋皇後出謀劃策,結果不久之後,皇後就向皇帝提出,天下可以是大唐的,但是大唐的天下不能滅絕人情和人性。為什麼武三思武大人不能隨便出入後宮?武三思不是別人,而是他們李家的親戚。他不僅是當朝皇帝的表兄弟,還是當朝皇帝的親家,與兄弟或是親家來往,難道也有違大唐的法令嗎?
婉兒如此地幫助韋後,其實也就是幫助她自己。她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竭盡全力地保舉武三思。這兩個女人本該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但是在對一個她們所共同愛的男人的問題上,卻成為了一個戰壕的戰友。
在兩個女人的夾擊下,顯終於力排眾議,敕許了武三思從此能夠隨意出人後宮,拜望皇帝皇後。顯之所以做出了這樣的許諾,完全是為了他要賜婉兒昭容的官位所做的讓步。當顯提出他要給婉兒昭容的職位,韋皇後就曾非常厚顏無恥地說,你若不允許武大人來看望我,婉兒就別想做成那個昭容娘娘。
你不同意,不給她就是了,反正她也從不在意這些。
可是你既然答應了人家,又怎麼能收回去呢?一個堂堂天子,怎麼也能如此出爾反爾?
這宮裏的事情不是你說了算嗎?
就是我說了算,可是那個婉兒一天到晚為你服務,你連個昭容也不肯給人家?
這朕就不懂了,你到底要怎樣?
韋後一看中宗在退卻,她便又匆匆找到婉兒。她說你要是不逼他要那個官位,武三思就不會被獲準進宮。韋後甚至說我知道你從來淡泊名利,但這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
為了他當然就另當別論了。後來婉兒果然就變得麵目全非了。在一次與中宗李顯的交談中,婉兒轉彎抹角地暗示了中宗,她並非對那個昭容的位子不感興趣。婉兒的請求果然奏效,不久,聖上的兩道旨令同時頒發,一項是,聖上賜婉兒昭容的封號;而另一項則是,武三思從即日起可以進宮覲見皇帝皇後。這就等於是引狼入室。而引狼人室的後果是聖上自己不知道的。
隻是顯對婉兒的感情越來越深,他想不到婉兒其實是為了別的男人而取悅於他的。他隻是覺得抱著婉兒的時候總是很冷。他不知道婉兒的身體是不是屬於他的。當然也就更不知道婉兒的心了。
婉兒的心其實也是傷痛的,因為她不知道就為了救活一個武三思,將自己雙倍地犧牲出去是不是值得。她既要忍痛將自己的男人送進別的女人的宮闈;又要用自己的身體去取悅聖上,要聖上給武三思一條生路。
婉兒便是這樣犧牲著,努力著。果然顯的陣線被一層層地突破,以至於最終土崩瓦解。一旦武三思走進後宮,走進書皇後的幃幄,武姓的勢力的發展就勢不可擋了。顯麵對武姓勢力的強勁攻勢可謂是節節敗退。幾乎是轉瞬之間,滄海桑田。武三思從幾乎被李家王朝徹底摒棄,到搖身一變,就成為了堂堂李唐王朝的司空,為三公之一,正一品,是名副其實的大唐帝國首席宰相。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掌握朝廷實際大權的那個幕後的天子。
便是這樣,武三思通過有權勢的女人們而獲取了權勢。而他的本錢僅僅是他的男性的身體。那麼,這同被誅殺的張氏兄弟向武則天邀寵又有什麼不同呢?三思奸亂竊國,始作俑者是婉兒。而神龍革命的果實也就是這樣通過皇室女人的淫亂而重新落人武氏一族的掌握之中。是中宗拱手將他的王朝送給婉兒進而送給韋後的,他送給了這兩個他無法離開的女人,也就是送給了武三思。
武三思的迅速升遷自然使武氏一族蠢蠢欲動。首當其衝的就是大唐名正言順的太平公主。和李家沒有任何直係關係的武三思尚可進拜司空,那麼大唐公主的駙馬為什麼就不能尋拜三公呢?武三思就像是一個突破口。中宗李顯擋不住婉兒和韋皇後的武三思,自然就更擋不住自己親妹妹的丈夫武攸暨。於是三思升遷不久,在太平公主的又哭又鬧的糾纏下,武攸暨便也進拜司徒,正一晶,亦為三公之一。至此,除太尉之外,三公中便有兩席被武家強占了去,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權位。事實上,此時的中宗已經被皇室的女人們架空了起來。說起來依然是李家的王朝,顯也依然是大唐的皇帝,而決定朝政大事任免國家大臣的,已經不是中宗,更不是那些擁戴中宗的李唐忠心耿耿的朝臣了。江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改變了顏色。不僅三思、攸暨飛黃騰達,就是那些小字輩的武崇訓、武延秀,甚至武氏更遠一層的親戚宗楚客、宗晉卿等,也都不斷被左遷,且都身居要津,實權在握。知今日,“五王”還何苦要“發變”,何苦要冒著生命危險把顯扶到那個李唐王朝的皇位上?
就讓武姓的女皇直接傳位於那個武姓的繼承人武三思得了,還何苦繞那個政變的圈子?
既然朝廷最終要聽武姓調遣,顯又何苦要枉擔那個大唐天子的名義呢?又何不像他的兄弟李旦當年那樣,提出遜位把王朝交還,而他也就一了百了,幹脆徹底地將王朝禪讓於武三思得了。
既然是他的後宮他的女人們連同他最最珍愛的女兒都已經歸武三思所有了,那麼他孤零零一個人撐持在朝堂,又有什麼意思呢?
武三思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誌得意滿過。他想不到在大唐的王朝他竟能如此地大權在握。李唐的神器就如此又落到了武氏家族的手中,他們甚至比女皇在世的時候更囂張,也更肆無忌憚。太輕而易舉了。這或許是因為顯太軟弱,太在乎那個韋皇後和上官昭容了。這就是那種典型的女人禍國,所以史書上便毫不猶豫地把李唐王朝的這一次大權旁落歸結為以淫蕩操縱政治的韋皇後和婉兒。而在這兩個幹預朝政的女人中,最關鍵的那一個還是婉兒。因為是婉兒有計劃有謀略地安排武三思接近韋皇後,武三思才得以保全性命,又不斷升遷的。婉兒是清醒的,也是狡猾的,而那個韋皇後充其量僅止是個風騷淫蕩的女人,她甚至不清楚婉兒為什麼會把自己的男人拱手讓給她。
如此說來,婉兒當然就是這場宮幃之亂的罪魁禍首了。這也是為什麼曆史永遠不能夠原諒她的原因。
而當初,婉兒把武三思送給韋皇後僅僅是為了救武三思一命,她並不想就架空李顯,更不想李唐王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落人武三思的手中。問題是,當賭盤一般的局勢轉動了起來,一切就由不得婉兒了。後來武三思和韋皇後真正徹底地攪在了一起,這也是婉兒所料不及的。那或許是他們真正的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他們又是那樣地利欲熏心,貪得無厭。武三思當然不能隻滿足於活命。韋皇後給了他野心的土壤。而他俘獲了韋後,當然就意味著他要俘獲整個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