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朝中為什麼會有人將武三思類比曹孟德。他們看出了那個武三思甚至比曹操還要狠毒。他一朝權在手,就急不可耐地將李唐的斥黜者紛紛引複舊職,甚至責令百官修複則天大法,一派複辟武周的猖狂氣象。
三思掌製,距“神龍革命”不到一年。倏忽之間,這權力就由周到唐,又由李複武。如此將社稷兒戲般扔來扔去的責任,又該由誰去負呢?武三思?韋皇後?上官婉兒?亦或是那個沒有主見的中宗李顯?
總之武三思便在這輾轉騰挪中幾乎榮登了皇帝的寶座。他盡管不曾坐上那真正的龍椅,但是他卻是那個連垂簾也不用的真正的幕後天子。他從此威權日盛,如日中天,連真正的真龍天子都奈何他不得。武三思如此起死回生且劫取天下說到底還是女人相助。而他征服了女人的唯一武器也就是他的陽器。武三思先是用他的陽具刺穿了婉兒寂寞的心,然後又將王朝中位置最高權力最大的女人伺候得舒舒服服。這樣說來,在有女子參與朝政的朝廷中,一個男人擁有偉岸的陽具多麼重要。他侍奉的是女人,而他得到的卻是權力。可謂無本萬利。武三思之能夠類比曹盂德,是因為他確實具有曹孟德那樣的凶狠和毒辣。三思在不曾握有大權的時候,他人性中的這種惡劣的品質還不能盡情盡性地表現出來。但是一旦有一天他握有了生殺大權,那些曾反對過他的人就不會有好果子吃了。他必欲置他們死地而後快,那政變的五王就是他首先要報複的。
眼見李唐王朝的大權這麼快就落人了武三思手中,當時還勉強留在朝中做宰相的張柬之就多次勸諫中宗誅殺諸武,否則後患無窮。而早已被韋皇後和婉兒挾持的李顯根本就聽不進張柬之的提醒,他甚至覺得張柬之是杞人之憂,是庸人自擾,逼得張柬之隻能大聲疾呼,陛下,請千萬警覺。當年武周建立之際,李氏宗室幾乎被殊殺殆盡。現陛下仰賴天地之靈,重返皇位,而武氏諸人卻依然官爵如故,甚而繼續左遷,這能使天下心悅誠服嗎?望陛下能將諸武稍加裁抑,以安天下之心。
聖上依然我行我素。
而張柬之等勸諫中宗貶殺諸武的消息一經傳到武三思耳中,他便首先找到了婉兒。
張柬之的勸諫幾乎話音未落,婉兒便翩然出現在顯的麵前。她也憂心忡忡地直言皇上,如今柬之諸人恃功專權,恐怕對社稷不利吧。
於是顯被夾在了中間。每日被那兩股相互敵對的勢力擠兌著。一開始顯還十分尊重那些將他擁上王位的臣相們,但是久而久之,當然英雄難過美人關。到了後來,被婉兒蒙住了眼睛的李顯竟然自己也覺得張柬之們太居功自傲,以勢壓人,甚至對朕不恭了。
於是,此時已身為司空要職的武三思便乘勢而上,更是對中宗李顯獻上了一味誅殺五王的靈丹妙藥,他提出為將王朝的隱患消滅在萌芽之中,就必得當機立斷,將張柬之等人封為郡王,看似加封晉爵,實為削奪其執政之權,唯有如此,才可能外不失尊寵功臣,內可固社稷之安。
如此狡詐陰毒的計謀,雖出自武三思之口,但百官皆知以武三思的粗莽愚鈍,他是萬萬想不出如此精妙的萬全之策的。
還是婉兒。
不知道婉兒為什麼要如此死心塌地地把自己捆綁在武三思的那條戰船上,在驚濤駭浪中,隨那條大船起伏顛簸。她或許是太忠於那個已經仙逝的女皇了。她是因忠於女皇而忠於女皇的後代們,她不忍心武家的後代從此被斬盡殺絕,而從此不再有人能在武家的嗣廟中為女皇進香供奉。不知道為什麼婉兒跟定了武三思。她不僅把她的身體給予了武三思,還把她的智慧也無條件地送給了他。進爾讓迷惑中的李顯覺出武三思確實是一個智勇雙全不可多得的人物。所以他寧可討伐張柬之等為他打下江山的諸大臣宰相,也要死死留住武三思。他寧可相信皇後和婉兒,因為她們才是他的親人,他的親人怎麼會加害於他呢?
中宗李顯最終決定將五王趕出朝廷,其實還因為他知道唯有這種選擇,他的後宮才能合家歡樂,皆大歡喜。不但皇後、女兒不再和他糾纏,就是婉兒也會對他笑逐顏開。十多年來,他所受的苦難太多了,他深知一個祥和美好的家庭對他來說意味了什麼。他太看重他身後的那個家庭了,也太看重那些令他賞心悅目、怕然自得的嬪妃了。他何苦要為了那幾個恃才傲物的朝官,而得罪了他要朝夕相處長相廝守的那些女人呢?
於是,果然,五王均罷其政事,被封予了郡王的遠離朝廷的閑差。然而,就是如此地貶黜了張柬之等功臣,武三思還是不肯善罷甘休。他曾大言不慚地宣稱,我不知世間何為好人,何為惡人,凡巴結我的就是好人,而反對我的就是惡人。依照這個原則,張柬之們自然就是壞人了。於是武三思對反對他的人就決不手軟。結果不久之後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又羅織出了一個關於張柬之們的罪名,說洛陽的天津橋卜有揭露韋皇後淫蕩行為的字條,上麵籲請皇上將這個汙穢的女人罷廢。
這個偽做的字條是武三思拿給聖—亡的。而韋皇後當時正煞有介事地坐在聖上的身邊。韋皇後聽到那字條上的汙言穢語之後就哭哭啼啼了起來,她抽泣著說,這天下真是不太平了,今天他們能廢了我,明天他們就一定敢殺了聖上。武三思便也趁火打劫,說一定是張柬之等人所為。他們被廢黜之後心有不甘,便來指斥皇後的所為。以臣之見,聖上必將這些人貶謫嶺南,或許方可保證聖上、殿下的平安。
韋皇後坐在一旁獨自垂淚,她說我招誰惹誰了,他們要把對聖上的不滿發泄在我身上。我清清白白,十幾年跟隨陛下顛沛流離,曆盡艱辛,才度過了那苦難的歲月。如今好不容易坐在這皇後的位子上享幾天清福,還要被那些惡人說三道四,攻擊謾罵,那讓我在這朝廷之上後宮之中怎樣做人?莫不如陛下就廢了我吧,不然我就死在這裏,用我的頭去供奉那些無恥之徒,用我的血去封住那些小人的嘴……
韋皇後說著就去抽李顯侍衛腰中的刀。她一邊歇斯底裏地喊叫著,一邊拿著刀就要砍自己。韋皇後的表演顯然很到位,以至於連中宗李顯都坐不住了,和武三思一道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韋後手裏的刀奪過來。
韋皇後依然大呼小叫、不依不饒、尋死覓活。弄得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加上武三思又在一邊旁敲側擊,顯隻好帶上他們親自去找婉兒,要婉兒起草將張柬之們流放嶺南的詔書。張柬之們可能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他們是多麼地大度和大意。他們悔不當初在誅殺二張的時候沒有將諸武一道幹掉。如今的武三思如惡狼反撲,他們才不會像張柬之們那般手軟呢。而中宗李顯也決不會站出來救他們,於是張柬之們隻能慨歎大勢已去,無可奈何了。
婉兒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李顯。顯然如此的一出要清君之側的鬧劇不是婉兒導演的。婉兒為了武三思,可以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地將張柬之們趕出朝廷,甚至趕出都城,但是婉兒導演不出如此下作的表演,為了將仇人陷於死地,竟然不惜將自己的私事醜事抖摟出來將罪名嫁禍於人。婉兒不相信這世間還有如此沒有廉恥的人。但是她一聽就知道這一定是韋皇後拙劣的苦肉計。一個出身於小小參軍家庭的庸俗女人所想出的最無聊無恥的主意。而聖上怎麼能就屈就了那個女人和那女人背後的武三思呢?
婉兒拿起筆,但馬上又放在了案台上。她搖頭。她說她不能下筆。她看著顯時的固執的目光。她說陛下,就憑著這一紙肮髒汙穢的字條,就要把郡王們發配嶺南?奴婢實在不懂。
你要懂什麼?這是朕的意思。
陛下真的這樣決定?
朕決定了。
那麼,陛下也知道嶺南意味了什麼嗎?
那是他們罪有應得。
就是說,陛下要張柬之死?
顯被婉兒大膽的責問逼得有點無地自容。他說不,朕也不知道。顯有點猶豫了起來。甚至惶惑,甚至想收回他的旨令,想偃旗息鼓,不再追究。
而就在顯的身後,很快迫來了武三思和韋皇後。韋皇後一副搔首弄姿的樣子,和武三思當著聖上和婉兒的麵就卿卿我我,輕薄放肆,令婉兒無比厭惡。韋後走近案台,就發現詔紙上還一片空白,她於是勃然大怒,轉身對著李顯大喊大叫:怎麼回事?為什麼詔令還不發出?莫非陛下改變了主意?
顯支吾著。婉兒不知道顯為什麼會如此懼怕韋後。她真的都不願再看一個帝國的君主竟會被皇後如此欺壓。
韋皇後於是更加變本加厲,更加惡毒地問著顯,難道對我的侮辱不是對朝廷的侮辱嗎?
殿下怎麼能等同於朝廷呢?婉兒不得不站了出來,義正辭嚴地反駁韋後。
但至少也是對聖上的侮辱。
奴婢懂,你們是想將張柬之誅殺,但是這方法實在是太拙劣了。皇後殿下這是在羞辱自己,是在授天下以柄,也是在將聖上推向受世人取笑的境地,難道殿下不覺得?婉兒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誰羞辱聖上了?怕是你在使聖上蒙羞吧?一個小小的昭容,竟敢頂撞起我來了。你知道我是誰嗎?陛下,三思,你們看她……
行了行了,朕不管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陛下不能不管。武三思終於挺身而出。他走過去,站在婉兒的麵前。他拿起筆,遞給婉兒。
武大人這是在逼我?
五王不除,必為後患。還請昭容娘娘以大局為重。倘若昭容娘娘這般心慈手軟,姑息養奸,最後,怕是連你也在劫難逃。你難道還看不清朝中的局勢嗎?
武大人真的要斬盡殺絕?
看來隻能如此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大人是在挾天子以令諸侯?
誰又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大人主意已定?
寫吧,這明明也是陛下的意思。
武三思斬釘截鐵。婉兒便也不再猶豫。她接過筆,轉瞬之間就寫好了那份將張柬之等貶黜嶺南的詔令。然後婉兒扭轉身離開了。她知道她已經做完了他們所需要她做的一切。她不知在誅殺五王的罪惡中,是不是也將她的那一份罪惡加了進去。她想從此她也是這慘案中的罪魁禍首了。她也將被天下和後世所不恥了。但是她別無選擇。她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離開這一樁她已深深陷入其中的罪惡。
婉兒所擬製的詔書是將張柬之等神龍革命的功臣貶至嶺南。一旦陷入嶺南那漳濕之地,通常是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的。所以貶黜嶺南其實就是等於是死刑。是要讓那些被放逐的官吏,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慢慢地死。但是就是這慢慢地死,似乎也不能使武三思們滿足。不久便傳來消息,說那五位朝中要官,剛剛抵達流放之地,就被廣州刺史周利貞一個一個地逼迫身亡了。這是婉兒又不曾想到的。她從此就看到了末日。
婉兒很憤怒。這是她不想也不願接受的現實。就仿佛是她親自殺了五王。就仿佛是她的手上沾滿了五位神龍革命功臣者的血。滿朝文武都已經把斥責的目光投向了她。甚至天下都在議論著她的歹毒。但是婉兒確實不知他們為什麼會那麼殘酷地被毒殺於流所,什麼會一個不剩地被貶殺殆盡。是武三思陷婉兒於不義之地。婉兒知道她是在為武三思,為韋皇後,甚至是在為懦弱的皇上承擔著罪名。不,憑什麼?憑什麼要讓她代他人受過?她當然知道她自己也很壞很惡毒,但是,她無論怎樣險惡卻不曾去追殺那五個無辜的朝臣。
婉兒是氣衝衝地來到武三思的司空殿的。她隻想問問清楚,究竟是誰下令追殺五王的,她要他洗淨她手上的血,她決不枉擔這個莫須有的罪名。她真的很生氣。她一走進大殿就開始大聲喊叫。她覺得她有這個權力。她要武三思出來。她想不出那個被她叫出來的年輕人是誰。
他為什麼不出來。
這會兒他不在。
是不是又去皇後那兒了?
請昭容娘娘息怒。這裏是政務殿,不是聖上的後院。
你是誰?你在指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