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 / 3)

婉兒繼續留在上陽宮。她留在那裏差不多有一年之久。她很心甘情願地留在那個寂寞的地方。她覺得她必須堅守在那裏,她不願意錯過女皇生命中的那最後的也是最慘痛最悲壯的時光。畢竟,女皇是一個真正偉大的女人。所以女皇的死也是偉大的。

其間,不斷有朝中臣相和女皇的親戚們來上陽宮看望她。也讓上陽宮中常是熱熱鬧鬧,送往迎來。但是過去了很久,卻唯獨不曾有武三思前來探望。這便讓婉兒焦慮了起來。特別是女皇也會常常問起三思。她說,三思怎麼不來看我?三思為什麼不來?

婉兒無從解釋。因為她並不知道朝廷上究竟發生子什麼。但是她知道李唐王朝的光複,對武三思這些武周王朝的舊臣意味了什麼。武三思從此在朝中失去了權勢是在所難免,但是,他竟然都不能來探望他的姑母,就是出乎婉兒意料的了,婉兒想不到顯的王朝竟也會如此殘酷。這樣過了很久,婉兒才聽說,在“五王發變”之後,曾有洛州長史薛季昶對張柬之說,二張雖除,但諸武尚存。除草不去根,終當複生。而朝邑尉劉幽求也曾對恒彥範說,你們隻誅二張,不殺三思,公等便無葬身之地了。若不早早計劃,定會有滅頂之災。薛季昶、劉幽求的如此忠告,足見武三思這個人對政變的五位功臣是怎樣的威脅。但是“五王”卻並沒有乘勝追擊,將武氏的繼承人武三思也當作他們此次行動的誅殺對象。他們或許是因為改朝換代的目標已經實現,或許是認為武三思畢竟是老女皇的親侄子,當今聖上的親家。不單單是老女皇還活著,且諸武和李家又通過聯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如若真的碰了武家,特別是碰了那個詭計多端的武三思,那天下不知會怎樣地大亂呢。單單是嫁與武三思兒子武崇訓的安樂公主就不會善罷甘休,而無比疼愛安樂公主的皇帝李顯自然也不會放了“五王”。於是,張柬之們在政變成功、將李顯送上皇位之後,就偃旗息鼓,見好就收了。張柬之甚至說,李唐的大事已定,諸武還能興風作浪嗎?剩下的事,還是留給天子去處置吧。如此,“五王”

放過了武三思。當然他們對武三思還是有所戒備的,譬如,他們就將那位風流才子崔湜作為耳目派到了武三思的身邊,要他時刻通報武三思的動向。他們當然想不到文人通常是沒有風骨的,不論在他們的詩中有著怎樣高潔的誌向和追求。

總之,三思從張柬之們的那張網中逃離了出來。他被免於一死,但是他的處境也依然是艱危且黯淡了許多。再加上剛剛榮登皇帝寶座的李顯根本無暇眷顧他那位被棄置冷落的親家,武三思就自然是如被軟禁起來了一般。他雖未被免官,依然是朝中的春官尚書,太子賓客,但是他已不再能探望他的親家,甚至也不再能過問朝中的事。如今的朝廷已經是李家的了,那麼,顯怎麼還能繼續使用那些武姓的朝臣呢?特別是李唐光複之初,就尤其要矯枉過正。這就是住在上陽宮的女皇和婉兒為什麼總是見不到那個過去幾乎每天都會見到的武三思。

於是她們為他而擔憂。

於是,女皇忿忿地對婉兒說,朕要見三思。告訴他,朕還活著。如果他不叫三思來看朕,那他也就別再來了。朕沒有他這個兒子了。

於是當顯再一次探望女皇時,婉兒便轉彎抹角地提到了武三思。婉兒出言很策略,她先是問到韋皇後,又提起安樂公主,進而提到駙馬武祟訓,然後才是武三思。婉兒在說到武三思的時候也還是躲躲閃閃,她說是上皇想念武三思了,這些年,也一直是三思在照料上皇,不知道聖上能否讓三思來看看他已經垂危的姑母。

婉兒沒有說她是怎樣地為處境艱危的武三思而憂心忡忡。

而顯也沒有問婉兒為什麼到了今天仍不能忘記那個已經被朝廷拋棄、被世人唾棄的武三思。

他們在提到這個話題後,竟相對無言。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顯有點沮喪,而婉兒也深怕李顯不能答應她的請求。

婉兒的心情很複雜。在李唐的王朝,她當然知道第一性的是要取悅於李顯。所以自從她和武曌徙居上陽宮,她就一直非常在意李顯對她的態度。她感謝顯就是做了皇帝依然對她的一如既往。於是她便也就十分珍惜她在新王朝中的這一份友誼。但是,婉兒畢竟是同武三思有著那種身體的關係的。而那身體的關係對婉兒來說也畢竟是刻骨銘心的。所以她做不到像王朝拋棄一個臣相那樣冷酷無情。她不僅不能拋棄武三思,她甚至想念他,需要他。她知道武三思所給予她的那一份身體的慰藉和滿足,是任何別的男人所無法替代的。所以,當武三思身陷囹圄,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但是她又不願因了武三思,而破壞了她在新王朝中所無比需要的那份和新皇帝的友誼。那是怎樣的兩難。婉兒要小心翼翼,旁敲側擊,閃爍其辭。但是,她真的太想武三思了。這些話說出來不論怎樣的難,但是她還是要說出來。

顯很沮喪。

顯直到臨走的時候臉色都很不好看。

但是不久,武三思還是被敕許來看他的姑母了。這是顯的旨令。他想他決不是為了婉兒的請求,而僅僅是為了滿足那個已經很悲慘了的母親的願望。他知道無論如何武三思是母親的親人。朝廷可以不任用他,但母親不該見不到她的親人。顯不知道他的如此大度竟會被他深愛的女人所利用,他更想不到就是因為武三思的這一來,從此王朝就又被扭轉了過來。

當傳報武三思前來拜見上皇的時候,婉兒幾乎是一路小跑迎出去的。在此之前,她換了自己的裙子,又匆忙梳理了自己的頭發。她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她聽得見自己心跳的那怦怦的響聲。她幾乎是當著其他侍女的麵投進武三思的懷抱的。她已經不顧一切。她太想這個男人了。她和他曾經滄海。所以在這久別之後,她才能感覺到那種驚心動魄的戰粟。

然後是她帶著三思去見武曌。然後是武曌緊抓著三思的手熱淚盈眶。

再然後是女皇很快又昏睡了過去。婉兒就又把她心愛的這個男人帶到了上陽宮的後花園中。

無論是他們怎樣地親愛,都不能改變武三思一籌莫展的心情。他甚至很絕望,他說我們武家再沒有大樹可靠,不知道哪天就會被那些李唐的朝臣們斬盡殺絕。他說如今朝廷對武姓控製得很嚴。他不僅不能上朝,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能探望。而那個被突蹶默啜囚禁了整整六年的武延秀,返回洛陽後也不準來探望他病重的姑祖母。他說顯也太絕情了。他已經完全被那些李唐的舊臣們控製了起來,他對他們可謂是言聽計從。他甚至不顧親情,不講道義,而那些政變的朝臣們,個個被加官封王,好像那些人才是他的親人。我們已經日暮途窮,末日已經不遠了。

婉兒看著痛苦絕望的武三思。她的心仿佛是被撕成了碎片。她不知道該怎樣救她眼前的這個危在旦夕的男人。而她此時此刻又遠離朝廷,不能直接在朝臣中為他斡旋。

婉兒的肌膚上依然有武三思留下的那激情的撫摸。那感覺猶在。如流水一般的。在那空曠的山野中。婉兒要救她的男人。哪怕已經是死局哪怕是枉費心機但是她也要最後一搏。她想叼想啊。最後,她終於掙脫了武三思絕望的擁抱,她對著他的眼睛說,看來,能救你的,怕是隻有韋皇後了。

又是那個女人。武三思從婉兒的臉頰上抽回了他的手。

如今偌大的王朝,唯一能接受你的,恐怕就隻有那個女人了。她是真的愛慕你,欣賞你,你幹嗎不利用這些呢?

可我愛的是你。再說,也是你不讓我和她親近的。

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你必須去親近那個皇後,不僅要親近,你還要想方設法和她上床。

又是這樣。這就是你救我的靈丹妙藥嗎?你太無恥了。你以為我和她上了床就能不死嗎?我不願意了。我是聖上的人。這一點我太清醒了。我是因聖上而榮而枯的人。我無悔無怨。

你已經死到:臨頭了,還如此意氣用事。快低下你那顆頭吧,答應我,去取悅那個女人。就算是為我。

你保證她能接納我嗎?

我保證,她會為你神魂顛倒的。我太了解你了。特別是,在床上。相信我,你一定能征服她的。你棒極了。你是個棒極了的男人。帶她上床。唯此她才會迷戀你並且再也離不開你。而唯有她才能控製顯。而如果你真的能控製了皇後,不就等於是控製了皇帝嗎?

婉兒你想得那麼得意,可你想的這一切都是空的。你不知道現在皇宮裏的空氣有多緊張,我甚至連見到那個女人的機會都沒有,又怎麼能勾引她上床呢?我……

別,別說話,讓我想。

婉兒煞費苦心地想著想著,便靈機一動,眼前豁然開朗,那就是武三思的希望。

她問著武三思,你是說武延秀從突厥回來了?他想要探望上皇?好吧,這就是那個機會,延秀當然該來看望上皇,這是情理之中的,我們就以此為借口,要上皇在上陽宮舉行一個盛大的家宴,隻讓家人參加。女皇不會反對,她一天到晚巴望著有人來看她,顯也不敢反對,畢竟是他把女皇從她自己的家中趕了出來,是他奪了他母親的權,難道他連他母親想見親人的權力也要剝奪嗎?不,他不會。我了解他。他已經對女皇懷了很深的歉疚,盡管他沒說,但是他麵對母親時的那一番愧悔是我能看得出的。所以他現在對女皇的請求可謂有求必應。那時候皇後也會來。我會為你們安排一個秘密的地方單獨會麵的。那時候,怎麼讓那個女人離不開你,就是你的事了。好嗎?三思。你說這主意好嗎?雖然我遠離朝廷,但是我堅信,你的命運一定會改變的。

你真的想把我再一次推給那個女人嗎?

我也不想。但已經別無選擇。我也需要你。但你的性命比我的需要更重要。

婉兒,你真的是天下對我最好的女人。

武三思緊緊地抱住了婉兒。那是他由衷的感激和感動。他覺得他認識婉兒已經幾十年,他就是和她上床也已經十幾年了,但是他至今還是無法參透這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愛或者為什麼恨。他不知道她那所有的謀略背後的那個真正的動機是什麼。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恨著女皇而又無比忠誠地陪伴她一生。他更不知道在他如此倒黴落魄的時候,她為什麼要站出來鼎力幫助他;不知道在她幫他的後麵還隱藏著什麼樣的用心。他想他的姑母就已經夠深不可測的了。但是她的所有的內心和思想還是通過她手中的權力傳達了出來。而婉兒手中沒有權力。她的心思將永遠是無形的。她才是一個真正深奧的女人。而武三思也將畢生不能理解她。

但是,武三思幹嗎要看得那麼透徹呢?就憑著婉兒在表麵上對他的救助,他就千恩萬謝了。婉兒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欲望,而慫恿武三思去和韋皇後上床,這是怎樣的精神。而婉兒如此做的目的是什麼?無非是要武三思能安全,能活著。為此她將不懈地努力,武三思想,這是天下任何女人都不會做到的。

和婉兒分手的時候武三思竟滿懷了敬意。他覺得他在吻別婉兒的時候,已經沒有衝動了。代之的是一種非常純正的感覺。這是第一次。他覺得婉兒是一個值得敬仰值得膜拜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很神聖,很崇高,是容不得他再用猥褻的念頭去想念的。他很熱烈很純正地親吻了婉兒。他再沒有一點想和婉兒交歡的願望,他甚至都沒注意到,婉兒為了他的到來去換的那套嶄新的衣裙,和她為了見他而在臉上略施的粉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