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上陽宮中的家宴果然如期舉行。
那是一席很隆重很盛大的晚宴,彌漫著很濃烈的家庭的氣息。親人們酒杯晃動,百感交集,仿佛他們全都躲過了一劫,死裏逃生。
籌備這樣的聚會和營造這樣的氛圍,對婉兒來說,一點兒也不困難。她果然就把李、武姓的幾乎全部親屬都邀請到了女皇的身邊,讓他們重新意識到他們仍是親人。
如果說這樣的一次盛大聚會是婉兒專門為武三思籌辦的,其實莫不如說是為了剛剛登上王位的新皇帝李顯。
這樣的一次親人的團聚對顯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因為畢竟顯是通過政變改朝換代的,也畢竟,是顯把母親趕出了她的皇宮。盡管這是大勢所趨,是政治的需要,是“五王”的脅迫,但是顯總是對此耿耿於懷,心有不安,心頭壓著不去的陰影。加之李唐複興之後,他終日忙於政務,而荒疏了他與家人親戚的交往。就連他自己的親妹妹太平公主,也因他對諸武的冷漠態度,而不再與他來往,好像他就真成了那個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顯也確乎是經常聽到朝臣們乘勝誅殺諸武的籲請。但是他思前想後,特別是鑒於他對李、武兩家的那千絲萬縷的關係的分析,他知道,一旦他動了武家的人,他的江山很可能就坐不穩了。且不說他的女兒要跟他鬧,他的妹妹不饒他,就是衝著他武姓的母親依然健在,他也不能就聽了那些臣相的勸諫而在武氏家族中大開殺戒。那他就成了什麼人了?如果說將昏聵的母親趕出皇宮還算是為國家為天下的話,那麼他如若真的誅伐諸武,那他就真的是大逆不道、千夫所指的罪人。在後宮中他將從此無地自容。
所以,顯覺得婉兒的這個關於親人團聚的提議真是太好了,也太及時了。關鍵是,他愛他的親人,他與他們有著很深的感情。政變使他疏遠的這些親屬的關係,需要通過這樣的聚會修補和彌合。也正如婉兒所說,一個由家人組成的後宮對一個執政者來說非常重要。一旦後宮起火,那他的王朝也一定會隨之毀滅,所以,顯才對這樣的一種聯絡家人感情的方式十分推祟也格外重視。他想,這樣一來可以安慰病中的母親,讓她看到她的孩子們是怎樣團結和睦,衝淡政變所帶給她的沉重的打擊;二來也可以在家族中樹立起一個美好和善的形象,家和才能萬事興嘛;三來,顯也可以向前來的諸武們表明他的一種親善的態度,讓他們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他是不會跟著那些李唐的舊臣們跑的,畢竟大家是親戚。
宴會的女主人是老女皇。
而如今的女皇早已全沒了當年的那風采,她甚至隻能斜靠在那龍榻之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地觀望著她的後世子孫了。
既然是依然至尊至上的家長舉辦的宴會,那她的子嗣們就自然是不論多遠,都會準時地趕到上陽宮。一時之間,上陽宮的大門外,一改往日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衰敗景象,頓時排滿了一輛一輛皇室的或者王府的馬車,盡顯皇家風流。
那是個春風吹拂的夜晚。
有很清澈的郊外的星光和月色。
很多張滿麵春風的臉,和春風拂麵的心情。
那時候,唯有氣息奄奄的女皇不知門外的春天。她的仙居殿總是很冷。所以她總是很害怕,因為她想大概仙境也很冷吧。在那個晚上,女皇大概隻有兩次清醒的時候。一次是她見到前來請安的新皇帝李顯和如今已鳥槍換炮的韋皇後。女皇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兒子的手。緊接著她在俯下身來的兒子的耳邊說,好好看護著你的王朝和你的性命吧。老女皇說得驚心動魄,意味深長。她說過之後就即刻昏睡了過去,沒有看一眼站在兒子身邊的那個得意非凡的韋皇後,好像女皇並不承認她就是那個當今的皇後。
女皇第二次清醒是在兒孫們不斷的呼喚中,她好不容易抬起了滿是皺折的眼皮,好像從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回來,又麵對了眾多如此陌生的臉龐。女皇驚異地看到了那個剛剛被突厥默啜可汗放回來的侄孫子。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就是六年前被她送去和親的武延秀。她用枯瘦的手指去撫摸延秀白皙而細膩的臉頰,說,寶貝,你回來了。然後她就仿佛聽到了安樂公主的笑聲響在一個她根本就看不到的地方。其實她早已耳聾眼花,聽不到也看不到。她隻是影影綽綽含含糊糊地感覺到了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天真活潑的安樂公主。於是她指著那個有點異國情調的武延秀對她的意識中的安樂公主說,裹兒,你看,他是不是有點像那個突蹶的可汗了?女皇這樣說過之後,就消耗光了她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的心力,立刻又昏睡了過去。直到宴會結束,她再沒有清醒過來。她就斜靠在那裏。昏睡著。臉上是她一生都沒有過的平靜與祥和。她已經不需要說得太多或是看得太多了。對她來說,她知道她的孩子們都來了,都聚集在她的身邊,就足夠了。
倒是祖母老眼昏花的提示,深深地觸動了安樂公主的心。如今已成少婦的安樂公主,更加地楚楚動人,光豔照天下。她也確乎是在祖母的指點下,才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仿佛驚鴻一瞥的武延秀的。她果然被這個美豔的男人驚呆了。她以為她早已經忘了這個赴西域和親的男人。她以為她早已經習慣了和駙馬武祟訓夫妻的生活。但是表哥武延秀就這樣從天而降,降落在她的眼前她的心中她奔騰的血液裏。如果不是在祖母的上陽宮,她也許根本就見不到這個延秀,也許從此就錯過了他。是這場家族的聚會改變了安樂公主。她隻覺得眼前一亮,便即刻被這個比原先更美的美少年迷住了。
於是天性率真的安樂公主根本就不管武崇訓在哪兒,她拉起了武延秀的手就向外跑,跑出了大殿,跑進了大殿背後的那一片春天的樹叢中。那顯然是一種青春的私奔。是不管不顧一切的。但是婉兒看見了。那一刻,她正守候在女皇的身邊,她想又是聖上在亂點鴛鴦譜。她記得當年就是她把武崇訓硬塞給了那個當時鄉裏鄉氣的安樂公主的。而這一次,又是她把武延秀送到了安樂公主的懷中。她也許已經忘了安樂已嫁給崇訓了。但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希望她身後的那個後宮從此充滿血腥和淫亂,她要以此向搶走了她的情人和權杖的兒子複仇。
婉兒是無意間回頭無意間看到安樂公主和武延秀鑽進春天的暮色中的叢林的。婉兒也當然知道那樹叢的背後緊接著會發生什麼。安樂公主已為人婦,她當然懂得該怎樣釋放欲望,而曆經突厥和親坎坷的武延秀大概對男女的私事也不會陌生。像這樣的事隻能是任由他們。特別是婉兒記得,安樂公主在結婚前就曾為這個武延秀傷心哭泣過,如今果然履行諾言,活著回來,來抓安樂公主的心了。婉兒想這也是這個宴會所玉成的一樁不知未來是好是壞的事。她依然站在昏睡不醒的女皇身邊,仿佛聽到了那遠處樹叢中的歡愛之聲。那樹被折斷,鳥被驚飛,雲被驅散。是寬衣解帶。是動蕩起伏。是黑地昏天。其實婉兒是無比欣賞安樂公主這種敢想敢做,敢愛敢恨的態度的。她活得那麼好,那麼率真,那麼沒有負擔,婉兒知道那其實才是真正的女人的狀態。一個自在而自由的女人。多麼好。婉兒隻是不知道這個可說是當眾羞辱了武崇訓的裹兒,又能怎樣牽著武延秀重新麵對她自己的男人呢?
婉兒隻是無意間看到這對年輕人的私情的。其實她真正關心的並不是他們,而是那個依然風流的武三思是不是和那個裝出氣度非凡樣子的韋皇後走到了一起。婉兒遠遠地看著。她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這場家宴中的那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她看到武三思總是不能和韋皇後很接近,盡管他們走來走去,有時候擦肩而過,有時候眉目傳情,但就是不能單獨在一起。韋皇後總是和她的新皇帝形影不離。不論是拜見女皇,還是和相王寒暄和太平公主聊天,他們總是緊緊相隨,從不分離。也許韋皇後就是為了以此米炫耀她如今皇後的身份,她一定以為在這樣的時刻與她的皇帝丈夫相伴很重要也很風光。於是她忽略著武三思。盡管她對這個遠遠近近若即若離的男人依然充滿了滿心的迷戀,她也隻是撐著皇後高高在上的架子,對武三思不理不睬。
婉兒看在眼裏。
婉兒焦慮萬分。
她想宴會就要結束了。她不能眼看著生的希望從武三思的身邊滑走,她一定要幫助他。
於是婉兒離開了那個昏睡不醒的女皇,勇敢地穿過人群向顯和韋後走去。途經武三思的時候,她低聲對他說,我會帶走聖上,你要抓緊。在上皇右側的影壁後麵,有一個密室。你們可以去那裏……
然後婉兒就落落大方地來到了李顯和韋妃的麵前,拜過之後,便說有幾個緊要奏折和詔書,想請聖上過目。
顯有點模棱兩可,韋後一臉不悅的神情,說什麼要緊的事呀,還要陛下在這家宴中處理政務?
殿下,確實都是些很緊急的朝務,事關重大,請陛下撥冗處置。婉兒固執地請求著。她是鐵了心一定要把李顯調走的。
顯望著他的皇後,好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好了好了你們去吧。真是掃興。看來隻能我自己玩兒了。裹兒呢?看見我的女兒了嗎?噢,武大人,好久不見了。武大人近來好嗎?
拜見殿下。殿下真是越來越年輕了,真是太美了。武三思乘虛而入。
哪裏呀。看武大人說的。我都做外婆了,還年輕什麼呀!
於是韋皇後臉上的那不悅一掃而盡。她見到武三思時的那神情是欣喜若狂的,她甚至是幸喜婉兒把她的男人帶走了。
婉兒把聖上帶到了她的書房,也是她平時處置朝政的地方。婉兒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她企盼的,也許她為武三思安排了這場宴會其實是為了自己能在這裏和聖上幽會。其實每隔十天婉兒就能看到李顯,隻是那時的李顯總是被朝臣們簇擁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能單獨和顯在一起。她很惶惑。一種說不清的心情。但總之婉兒把皇帝帶到了她的書房。她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堂而皇之地把皇帝帶走的。畢竟這裏是家庭的聚會,沒有君臣,隻有老少。所以即便是皇帝不在也不會影響親戚間的說短道長。
婉兒把顯帶進了她的房間。她其實並沒有什麼非要讓李顯審閱的文件。那些文件早一天晚一天交給顯都沒關係,她僅僅是為了武三思,為了武三思能和那個能救他的女人在一起。她並不是要和聖上單獨在一起。她是不得不如此。但既然是聖上真的來到了這裏。於是她就把那份她剛剛起草的詔令交給了顯,她說,這就是陛下要奴婢起草的迎回章懷太子李賢靈柩的詔令;還有陛下要奴婢為賢所作的誄文,請陛下過目。
顯說,朕以為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呢?
婉兒說,這難道還不重要嗎?讓天下知道陛下是最賢明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