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2 / 3)

大人,您誤解聖上了。

就是說,我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

聖上是秘密接你回來的。十幾年間她一直牽念著你。

聖上是偉大的。

奴婢告辭了。

婉兒……

什麼?

婉兒,日後還望你能幫助我。畢竟我離開得太久了。這宮中朝上,怕是滿眼都是陌生的麵孔了。如此物是人非,我怕沒有婉兒的幫助,會寸步難行。

婉兒將盡力而為。

婉兒離開了李顯;她又匆匆趕回了女皇的寢殿。婉兒想不到,女皇竟依然站在寢殿門口的石階上,在很冷的夜風中,在等著婉兒。遠遠地看到婉兒,她竟然不顧一切地走下石階去迎婉兒。她抓住婉兒的手。問她,怎樣?顯看上去怎樣?他還那麼高大偉岸英姿勃勃嗎?他問到我了嗎?他都說了些什麼……

婉兒這才落下了眼淚。

婉兒是在離開女皇之後,才回了文史館。她努力在為自己找著理由,她想國史中確實有一些部分在等著她去修改。她想她如果今晚不去做,明天就沒有時間了。她已經非常喜歡修撰國史這一項事業,特別是在她整理女皇的那一段段大事記時,簡直是一種痛快淋漓的寫作。就仿佛她自己就是女皇。就仿佛是她自己在治理著國家。就仿佛是她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女皇的王位。

婉兒確乎是回到了文史館。

婉兒也確乎是決定挑燈夜戰,在為聖上修書中體驗聖上。

但是,那也許並不是婉兒真正的所思所想。那不過是一個借口。不過是一個婉兒用以欺騙自己的謊言。婉兒還不至於在記錄女皇那驚心動魄的經曆中去體驗女皇的霸業。不,婉兒對權力沒有興趣,她弄權決不是因為她喜歡權,而是她要活著就必得學會弄權。是的,癡迷於整理女皇的曆史不過是個幌子,她是要讓住在庭院深處的那個可能依然在等她的男人看到她案台上的燈光,知道她來了

果然,當婉兒剛剛研好墨,那殿堂的門就被推開了。那種婉兒那麼熟悉的門的響聲和來人的腳步聲。婉兒當然知道那是準。她也許就正期待著他渴望著他切盼著他。婉兒永遠也無法解釋她為什麼不能離開那個男人。她曾經一千次想離開他,但又—千次回到了他的身邊。她就那樣等待著期盼著。任那個男人走近她,拉起了她的手,並且吹滅了那盞溫暖而明亮的燈。然後一切就陷入了那個被黑暗充滿的窒息中。在那裏,欲望是主宰…切的真正的帝王。婉兒被那個男人牽著,穿過那個她熟悉的甬道,來到了那張床上。那是她和他的床。沒有任何別的男人和女人睡過的床。就在他們的事業的邊上,在他們智慧的謀略的同舟共濟的願望的邊上。他們做愛。在無言中。直到午夜。當那個男人睡去。當完結。婉兒便起身離去。她必須在早朝之前趕到後宮李顯暫居的庭院。她必得將李顯帶到他闊別十四年的母親的麵前。她必得目睹他們母子之間的那悲欣交集。她必得離去。她這就要穿上她的衣裙,梳好她的頭發,離開那個精疲力竭的男人。她留戀那個給她以溫情的男人的身體,她知道那身體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但是她必須離開他。她離開他是為了去親近另—個男人。取悅他,讓他也給予她那滿身心的熱望和感情。她必得這樣,從一個男人走向另一個男人。她要利用他們。她要利用他們對她的那濃濃的愛意和他們對她的那由衷的崇拜。她相信她會從他們那裏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她相信他們,不如說她更相信她自己。相信她對他們的那種深刻的誘惑力,相信她才會是他們的那個唯一。她要讓他們的彼此需要成為一種生命的狀態。她要讓他們需要她就像是她需要他們一樣。婉兒這樣做著,在猶豫間在憂傷間從一個男人走向了另一個男人。她沒有對他們說她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她讓他們蒙在了鼓裏,而唯有她,清醒著。

就這樣。婉兒等候在李顯的庭院中。李顯匆匆走出。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婉兒。經過了那個短暫而又漫長的孤單的長夜,他知道此時此刻婉兒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他覺得婉兒是他重新回到這陌生的而且是險惡的世界中唯一的親人和朋友了。他視婉兒為親人朋友。他知道他的選擇不會錯。他堅信婉兒從此將支撐著他。他覺得他已經從婉兒酌眼睛中看出了她的在所不辭。他這樣想著這樣堅定著他對婉兒的信念,他便在走向婉兒的時候在那個無人能看到的暗處抓住了婉兒的手,他甚至躲過了那個出門送他的韋王妃犀利的目光。

顯抓住婉兒的手並低聲對她說,婉兒,幫助我,給我勇氣。

婉兒看著李顯,她並沒有從顯的手中抽出她的手。她顯然給了李顯她的默許,其實那就是她做給李顯看的她的姿態。她就那樣讓李顯握著她的手。然後她就被李顯牽著一道坐上了那輛趕往政務殿的馬車。

婉兒坐在顯的身邊。在那個天色依然昏暗的清晨,婉兒有點冷,顯也有點冷。他們的身體都是冰涼的,而唯有他們一直緊握的那兩隻手在彼此傳遞著他們最後的溫暖。他們就那樣沉默著。仿佛不敢再多說一句話或是不敢有更多的舉動。他們就那樣保持著他們所默契的那樣一種姿態,隻有馬車的晃動偶爾會使他們的身體相互撞碰在一起。他們就那樣默默無語。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企望的究竟是什麼。

隨著長夜將盡,顯突然說,我很怕見到她。

婉兒便輕輕按了按顯不停抖動的腿,輕聲對他說,幹嗎要怕見聖上呢?她一直在思念你。

顯說我一夜沒睡。

婉兒說,奴婢也是一夜沒睡。

那你為什麼不來陪我?夜太長了,令人膽寒。

奴婢也是身不由己。這朝廷很大。

真的。我很害怕。

大人真的不必怕。如今天下思李,滿朝文武都會擁戴大人的。

我是怕母親。

聖上也是站在大人一邊的,否則她怎麼會力排眾議,堅持要把大人全家秘密接回來?

那麼你呢婉兒?你會站在我一邊嗎?

奴婢自然也會。

婉兒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奴婢在聖上身邊,怎麼會受苦呢?

可是,看看你這張臉……

那是隨風而去的往事,大人不必在意。

我怎麼能不在意?如果受這懲罰的不是你……

大人,還是想想在見到聖上時,你究竟該說些什麼吧。然後又是沉默。馬蹄聲踏碎了心情。

突然的,一粒石子。僅僅是一粒石子,便使得馬車劇烈地搖晃,在那搖晃之間,那麼不期地,將婉兒的身體狠狠地撞在了馬車的木杆上又狠狠地撞回到顯的身上。那也是天意。讓那粒石子就橫亙於前往政務殿的石板路上,讓顯就緊緊地把被馬車的木杆撞疼的婉兒摟在了懷中。

那是怎樣的一種激情。顯緊緊地抱著婉兒,並撫摸著她的臉。他問婉兒是不是撞疼了,來,讓我看看。

婉兒搖頭。婉兒說馬車上太黑,大人看不見。

不,讓我看看。我就是要看看你。回來以後,讓我最最傷心的就是看見你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呢?她怎麼能忍心讓你受到這樣的傷害呢?這就等於是在用刀剜我的心。婉兒,知道嗎?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喜歡你,從你很小的時候,我甚至是在愛著你。不,你不要阻止我,讓我說,這是十四年來我一直久積心底的感情。真的,我愛你,想念你,在房陵我曾多少次夢見你。但我知道那可能永遠隻是夢了,我想我今生今世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是,上天要我再度見到了你,可是,你怎麼會是這樣的?這樣帶著這恥辱的疤痕。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最最心愛的女人?當年就是我最最想得到你的時候,我也不曾敢碰過你,我覺得哪怕是絲毫的輕慢都會傷害你的心,而我是不願傷害你的心的。可是,他們卻在我不在的時候如此殘酷地傷害了你,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他們的,無論是誰,我遲早要為你的傷痛去報仇。現在好了,婉兒我終於回來了。我回來就是為了保護你的,今後誰也再不能欺侮你,你是我的,你將永遠是我的……

李顯在搖晃的馬車中緊抱著婉兒。他甚至親吻著婉兒臉上的墨跡親吻著婉兒冰涼的嘴唇。

顯不知道他這樣說這樣做也許僅僅是為了能在婉兒的身體上獲得勇氣和堅強。因為他實在是太怕見他的女皇母親了,他要在一個女人的身上找到那原本屬於他的膽量。

沒有海誓山盟,也沒有忠誠。婉兒在接受著顯的濃濃愛意時,身體中存留的卻是武三思的精液。這就是婉兒。她知道她已經左右逢源,四通八達了。她逢迎所有喜歡她需要她的男人。她把她自己給予他們。那所有能給予的。她將傾其所有。她已經麻木。她已經不知道何為感情,何為廉恥了。

隨著那輛馬車在政務殿的門外停下。婉兒和廬陵王李顯一前一後走出了馬車。他們似乎都有了很大的變化。顯變得鎮定自若,沉著堅定;而婉兒則是胸有成竹,仿佛勝券已經在握。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跳下了馬車。那是他們自見麵以後就迅速形成的那種默契。從此他們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便將能決定他們共同的立場和行為。這便是他們不用訂立就已經存在了的那個聯盟,那個聯盟的條約便是,顯對婉兒的喜愛,和婉兒對顯的利用。.

就這樣婉兒帶著李顯走進了政務殿的大門。就這樣因為有婉兒,即或是置身於政務殿壁壘森嚴的壓抑中,顯都不再懼怕。他們滿懷信心地垂立於屏風之後,在那裏等待著那個至尊至聖的女皇,等待著那個突生惻隱的母親。

就這樣新的時代真的開始了。

與李顯同時徹夜不眠的,是武曌。

在這個令武曌心慌意亂的夜晚,女皇特意召來了張氏兄弟陪伴。她要他們為她撫琴。在那嫋嫋的樂曲聲中,她躺在那裏,思前想後。女皇的寢殿在那個晚上徹夜響著古琴淒切悠遠的樂曲聲。

女皇在長夜將盡的時候便開始在燭光下梳妝。她要她的侍女們格外精心地打扮她,要她在往日的威嚴中再添上幾縷柔情。拂曉,天色依然灰暗,而女皇的心情早已亮如白晝。她滿懷著激情和感動等待著那一刻,那個她為自己精心安排的時刻。然後,她便在後宮浩蕩的前呼後擁中離開了她的寢殿。

女皇走在通往政務殿的長廊上。她甚至不要別人來攙扶她。早春的清晨依然冷,而女皇枯瘦的雙手更冷。她竟不知到了這把年紀,經曆了無數驚心動魄,又身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她還會有如此緊張的時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應付那個就要到來的母子相見的場麵。

李顯是什麼?

李顯又不是洪水猛獸他無非是他闊別多年的兒子。

女皇緩緩地走著。步履有點蹣跚有點零亂但是她堅持著。

這時的女皇已經七十二歲了。七十二歲的女皇懷著她從未經曆過的心情。直到她終於坐到了她政務殿的皇椅上。她氣喘籲籲地坐在那裏的時候,心依然在怦怦地跳。她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個很短的會麵。她有意把這次無法逃避而又令她無比尷尬的會麵安排在她上朝之前的那個短暫的瞬間。她還不想讓這次親人的會麵帶上親人之間的感情的色彩。不是母親與兒子闊別多年的那種會見,而是君臣之間的那種禮節性的召見,就仿佛是地方的刺使被左遷到了京都。女皇就是女皇。權力永遠高於一切。而這一次召回廬陵王也的確不是為了修補母子之間情感的裂痕,而是為了天下。

女皇這樣想著。她睜開眼睛竟然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屏風前的婉兒。她看見婉兒就知道她的兒子已經到了,就在婉兒身後在那屏風的背後。然後,她就讓政務殿中的所有人全都退下,一個不留的。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們母子相見的這最初的時刻。這個時刻是隻屬於她和她的兒子的。那將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隻存留於她和顯的記憶中。當然除了婉兒。婉兒是一個唯一。是一個能夠被她和她的兒子接受的唯一的見證人。

然後,她一直在默默等待著那個時候到來。

終於,那個留著胡須的看上去依然顯得蒼老的男人從婉兒身後走出。那是朕的兒子嗎?那個高大而疲憊的男人幾乎沒敢抬頭看一眼眼前的女皇,就屈膝跪在了地上,他嗚咽著,他說,聖上……

武曌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經被她縱橫的老淚所迷蒙。她不願相信這個眼睛裏充滿了恐懼的可憐男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她把他帶到人間的那個可愛的男孩子。她還記得她膝下的那天真歡樂的笑聲,記得他騎著馬在禁苑中狩獵的那英姿勃勃。還有什麼?女皇還記得顯的什麼?他身為天子的狂傲輕浮?他要把整個江山拱手送給他的嶽父?還有,他是怎樣在被廢黜時高聲詛咒他的母親?他垂死地抗爭著,憤怒地吼叫著,他說殺了我吧。你殺吧。把你所有的兒子全都殺掉吧……

不!

不——

女皇帝竟然能將那就要湧出眼眶的酸楚的淚水收回。她臉上的那殷切慈愛的神情也驟然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甚至冷酷。天色依然灰暗。烏雀在伸展著的房簷上跳著。武曌不是母親。母親不是她生命的角色。她的生命中唯有一種她可以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她隻是那個至尊至上的女皇帝。

於是,女皇帝對跪在那裏連頭也不敢抬的李顯隻說了一句話。

你回來了就好。

這就是鬱積了十四年的知言萬語。

這就是思念就是企盼,也就是和解和修正。

所有人間的情感就被擠壓在了這麼幾個堅硬而冰冷的詞彙中。可能這其中也包含了女人的柔情,母親的慈愛,或是別的什麼難以言說的心情。

然後女皇就離開兒子臨朝去了。留下顯。讓顯在無限的感慨和震驚中,看著那個頭戴皇冠的女人緩緩離去。顯不敢相信他剛剛看到的就是他已年逾七十的年邁母親。他不能想象一個如此高齡的女人能依然如此雍容華貴、充滿自信,並繼續擁有著那美麗非凡的永恒氣勢。顯在回到京都洛陽之後的短短幾個時辰,就看到了他曾經那麼熟悉那麼親近而又是那麼多年不曾看到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婉兒。兩個女人都使他無比震驚,都使他感慨萬端。如此見到了這兩個女人,才使顯對他所見到的一切有了感覺有了思維。他想這就是朝達。這就是家。盡管他依然夢中一般,但是他知道他回來了,一切也都將重新開始了。女皇與百官的覲見匆匆結束。當朝官們退去,女皇把狄仁傑又帶來了政務殿。女皇再度提到了皇嗣問題,並說起她對廬陵王是否返朝舉棋不定。於是對此一直耿耿於懷的狄仁傑即刻慷慨陳詞。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地也不管女皇是不是愛聽,就大談天下怎樣思李唐久矣,萬民百官又是怎樣籲請聖上盡早召回廬陵王以遂天下之望。狄仁傑說到動情之處,不禁又是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