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1 / 3)

雨過天晴。

中原大地上燦爛的陽光。

而廬陵王李顯不相信那中原大地上的燦爛陽光是為了他和他的全家而照耀。他心懷惴惴地坐在徐彥伯秘密部隊的馬車裏。馬車搖搖晃晃,山道曲曲彎彎。顯根本不敢相信這就是回家,回京都洛陽,回母皇身邊。

在漫漫十四年幽禁房陵的生活中,顯早已銷鈍了他的銳氣。從一個三十歲的瀟灑天子,到一個老氣橫秋、萎頓消極的中年男人,當徐彥伯帶著女皇的聖旨星夜兼程地趕到顯房陵的居所時,顯被嚇壞了。他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的。他被那不斷被撞擊的木門聲嚇得周身大汗。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仿佛震動著他的身體。他在那一刻甚至不能從床上坐起來,他想他完了,這是不祥之兆,他清楚地記得當年被流放到巴州的二哥李賢就是被母親派去的特使丘神勳在流放地逼迫而北的。顯想不到十四年後他會遭到和二哥一樣的厄運。他本來以為過了那麼久,母親也已經登基做了皇帝,他就逃過了這一劫了呢。而門外馬蹄噠噠,刀光劍影。顯終於知道那時的二哥是怎樣的心情了,那是一種死期臨近的絕望。

顯終於周身顫抖地打開大門,率領他一家大小跪在地上等待著徐大入宣讀聖旨。顯當得知他將被押解京都的時候,他幾乎癱倒在地。他想他連這十四年偏安的生活都將不複存在。他又想十四年來他從未輕舉妄動過,他究竟又怎樣惹惱了母親,以至於她要把他全家人都押赴京城問罪呢?

一家之長的怯懦軟弱,自然是帶給了一家老小恐懼和絕望。幸好有與李顯共患難同生死的王妃韋氏在這關鍵時刻硬撐住了她這個已如喪家之犬的男人。那時的韋妃大概是已懷了必死的信念。她想既然死都死定了,還怕什麼呢?而她要撐住丈夫,其實也是為了在徐彥伯麵前向那個置他們一家於死地的女皇示威。她想如果她麵前的不是徐彥伯而是女皇,她會不顧一切地咬破舌頭把滿口的血吐到那個武曌的臉上的。她還要衝過去抓破那個女人的臉撕爛她的衣衫,反正是一個死,她也不能讓那個凶惡的女人安生。

然而李旦一家不能違旨。他們隻能在簡單地打點行裝之後,就一家人隨著徐彥伯戰戰兢兢地上路了。他們不知道此一去是禍是福。顯偷偷地問韋妃,母親為什麼要我們到洛陽去死?也許不是死呢?韋妃說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他們一家從此有希望了。於是,在漫漫的返京途中,顯和韋氏一直在此問題上爭論不已。對未來已不報任何希望的李顯堅持認為他們是全家人回京都赴死,他說難道有誰比我更了解我的母親嗎?如若她是個心慈手軟的母親,就不會讓兩個兒子那麼匆匆死去了,如今又輪到了我,輪到了我們。而韋妃卻拿出武三思和婉兒舉例。說他們的父親也都是死在武曌的刀下,而武曌為什麼不殺他們,反而把他們接到宮中並委以高官呢?顯說是因為他們並不能真正對母親構成威脅。她真正怕的是我們這些能繼承大唐王業的兒子。她恨我們李家。恨祖父,恨父親,恨我們這些兒子們。否則我有什麼過錯?無非是給你父親一個小小的侍中,就要被貶至偏遠的房陵。你不要對母親那種人抱任何希望了。她可以殺了大哥二哥,就可以殺了你我。好在我們是一家人死在一道。我們能同生共死我就知足了。與其這樣終日擔驚受怕地活著,還真不如快點死了呢。

在被死亡籠罩的漫漫旅程之後,李顯一家竟安然無恙地返回了京都洛陽,並按照原先的安排,由北門悄悄進入後宮,暫住在女皇事先為他們一家準備好的庭院中。因為進城時是傍晚時分,李顯已經看不清洛陽的景象,更看不清那宮城是不是別來無恙。其實顯已經無心去看這些,他滿腦子裏轉的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死亡。他不知他所走進的這個豪華舒適的庭院,是不是就是他將被賜死的別所。

徐彥伯將李顯一家安頓下來以後,就通知李顯趕緊梳洗,聖上馬上要召見他。

想不到一個聖上召見的指令竟也會把李顯嚇得半死。他幾乎癱倒在韋妃的懷中,他說不,不要隻殺我一個人,讓我們一道去死吧。

顯倒在韋妃的懷中哆嗦著。那永遠也抹不去的死亡的陰影幾乎讓顯崩潰。直到徐彥伯反複保證是聖上要見他而不是要殺他,,顯才勉強站了起來。然後他便開始在木箱中慌亂地翻找他的朝服。他一邊翻找還在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是的是的,要穿朝服,要穿朝服,既然是死在洛陽,死在皇宮,就要死得體麵。

李顯身為皇子,又做過太子、天子,他當然是有朝服的。而在房陵的十四年中,他卻從不曾穿過一次朝服,那些朝服便被越來越深地壓在了箱底。直到此刻,他要拜見聖上,那些十四年不曾見過天日的朝服們才被翻找了出來,結果不是破舊不堪,滿是皺折,就是黯淡無光,不再合適。李顯在慌亂中在急迫中在無奈中試了一件又一件,結果他的朝服被扔了一地,竟沒有一件是合適的。最後李顯沮喪地坐在了椅子上,竟然落下淚來。他說連朝服也來欺侮我,讓我死也死得不痛快。

倒是韋妃真心地疼愛他。她輕輕地拍著顯的後背要他能放鬆下來。她說又不是去見別的什麼人而是見你的母親。就穿你現在的衣服好了,讓聖上也看看你這十四年是怎麼過的。

而同時為找不到合適的衣服陷入慌亂和沮喪中的,竟然是使李顯陷入深度恐懼之中的那個武曌。畢竟是母親,也畢竟要見的是她已闊別了十四年的兒子。十四年中,她是想念她這個兒子的。她隻是為了她的威嚴,才不能把她遠方的這個兒子接回來,而任憑著思念李顯的夢夜夜來折磨她。女皇雖然是女皇,但是她那母親的心情還是有的。她讓侍女拿過來一套一套的衣服來選擇,她又讓她們把她的發型變了好幾種。但是她不滿意。她全都不滿意。她嗬斥那些侍女,她說你們把朕弄得越來越難看了,我怎麼能這樣,我怎麼能這樣去見兒子?後來女皇摔掉了銅鏡。因為她在銅鏡中看到了一張又老又憔悴的臉。她想她怎麼就沒在意過她怎麼會這麼又老又醜了?她問著身邊的侍女,你還記得十四年前朕是什麼樣的嗎?陛下現在比當年還美麗。武皇帝抬起手臂就打了那個恭維她美貌的侍女。她說你們全都下去吧,朕怎麼會相信你們的這些謊言。她在她寢殿中往來徘徊著。她甚至遣開了張氏兄弟,整個的傍晚,整個的聽說李顯已住進後宮的傍晚,整個的知道了她的兒子已近在咫尺的傍晚,武皇帝獨自一人待在她的寢殿裏。她要在這樣的時刻自己麵對自己,自已麵對一個母親的心情。任憑徐彥伯們在門外焦急地守候著。

後來女皇叫來了婉兒。

那是因為後來焦慮緊張中的女皇終於做出了決定。那是她反複思忖考慮再三之後才做出的決定,她決定,在這個傍晚,她不見她這個遠道而來的兒子子。她覺得此時此刻她並沒有做好麵見李顯的準備。她覺得就是匆促間見了李顯她也不知道該對她的這個兒子說什麼。所以她要再想想。所以她要叫來婉兒。她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唯有婉兒能幫助她。

她問婉兒,你看朕的衣服合適嗎?

就是說廬陵王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

奴婢看見朕的衣服就知道朕要召見廬陵王了。

這身衣服有什麼特殊的嗎?

一眼便知它來自陛下精心的選擇,親切而又威嚴。奴婢不知道這身服飾是不是能讓廬陵王感覺到,陛下是母親,但更是大周的女皇帝。

但是,朕取消今晚的會見了。

奴婢不懂?

朕以為這樣的會見太匆忙也太隨意了。而且這種會見被安排在朕的後宮也不合適,畢竟朕是天子,而他是朝臣。

可陛下也是母親呀?

朕的皇位才是高於一切的。所以,朕隻能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召見顯。明天早朝之前,帶他來政務殿。去通知他吧。

陛下要奴婢去?

是的,朕要你去。朕要知道十四年後顯究竟變成什麼樣了。朕要知道。朕要知道他的全部。隻有你能看透他的心。去吧。別怕。你是朕的使者。朕會在這裏等你……

於是婉兒秉燭。走過後宮深深的長夜。就這樣她又一次負著女皇的使命,開始了又一次走向李顯的曆程。

在長長的通向李顯的甬道上。婉兒走著。獨自一人。很複雜的心情。女皇委她以重任。她當然不能辜負女皇。隻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顯。她不知道顯是不是還在怨恨她還以為是她向女皇告發了他。她想至少韋氏會記得,因為最終是韋氏的父親沒有得到侍中那個肥缺,而那恰恰是韋氏覬覦已久的。如此在婉兒看來她與李顯和韋氏之間是深隔著一重嫉恨的,她正是想到了這些往事,才越發地不知該以怎樣的姿態出現在顯的麵前。

婉兒秉燭。

很緩慢地走著。

夜晚很深。有如水的風。

婉兒終於來到了李顯一家臨時下榻的庭院。庭院裏是冷漠的淒涼,毫無聲息。婉兒很低調。但是,傳婉兒前來拜見廬陵王的時候,她又明明是代表著那個尊貴的女皇。

婉兒走進正堂。看見了滿屋散落的朝服。那是婉兒不期然看到的一地景象,那斑駁的被歲月所鏽蝕的舊日輝煌。單單是那一片殘敗的景象,就足以證明了顯在十四年中是怎樣的艱辛。然後婉兒就看見了垂立於牆角的那個灰頭土臉的男人。婉兒簡直不敢相信。如果不是明確說她見到的這個男人就是李顯。婉兒根本就認不出她眼前的這個憔悴蒼老而且唯唯諾諾猥猥瑣瑣的男人就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年輕氣盛、驕矜無比的天子。

婉兒看著李顯。她心裏很難過。

而李顯竟不能夠抬起頭來看婉兒。

就這樣他們緘默著。在那一份殘敗的心情中。

最後,還是婉兒首先說,大人這些年來可好?奴婢是婉兒。

顯依然低著頭。顯說我知道是你。你是代表聖上來的。你是要接我去見聖上嗎?

是聖上要奴婢通知大人,今晚的覲見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麼?直到此刻依然如驚弓之鳥的李顯才抬起頭,他驚異於母親突然取消的會見,他不知道在這取消的背後,又會包藏著怎樣的禍心。李顯很怕。他是因為怕才抬起頭的。他抬起頭就看見了婉兒。而婉兒所帶給他的驚異比女皇不再見他了還要令他震驚。他久久地盯著婉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能想象站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喜歡的婉兒。

大人不認識我啦?

是顯的驚異的目光才使婉兒突然意識到了她臉上的那片晦暗的銘刻著她的罪惡的印跡。婉兒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她的臉。很多年來,她甚至已經忘了她臉上的墨跡了。她在後宮裏朝廷上出出進進,她與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們打頭碰臉,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在意她臉上的這疤痕了。人們似乎以為婉兒就該是這樣的,唯有這樣帶著那個忤旨標記的女人才是婉兒。但是李顯不一樣。整整十四年李顯從沒有見到過她。在顯的印象中,婉兒應該依然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天真明媚的女孩子,婉兒的臉也不該是如此晦暗而醜陋的。隻有李顯的眼睛才能真正反映出那墨跡使婉兒的變化有多麼大,她是怎樣的麵目全非,讓人恐懼,甚至是令人厭惡的。婉JL怕顯那真實的目光。她拚命地捂住她被黥的臉頰。她退著。她問著李顯,奴婢就那麼可怕?

不。不不。婉兒。千萬別。真的。不是。李顯請求著婉兒。

是婉兒臉頰上所經曆的刑罰,使同樣遭受了十四年磨難的李顯頓時勇敢堅強了起來。他仿佛又驟然找到了那個他當年曾那麼深深喜愛的小姑娘,他想保護她,他不想讓她再受那麼大的苦。

顯幾乎是跑著追上了那個向外走的婉兒。他拉住了婉兒,那時候他真想把那個無助的備受摧殘的女人緊抱在懷中。他拿掉婉兒蒙在臉頰上的手,把那張印著墨跡而且已滿是淚水的臉扭向了他。他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婉兒。他甚至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婉兒的臉。他在心裏說,這墨跡無足輕重,你依然是最美的。他甚至覺得在婉兒這張印滿羞辱和苦難的臉上,他的生死都無足輕重了。

顯就那樣堅定地看著婉兒。婉兒的近在眼前使他覺得他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天他和他的兩個兄弟李賢和李旦,就那樣不期地麵對了那個美麗清純的小姑娘。那就是婉兒。那時候婉兒剛剛來到母親的身邊。

婉兒這是為什麼?

不,不,這無關緊要。

怎麼會無關緊要呢?究竟是為什麼?又是她?她到底要怎樣?

不,大人你放開我。是奴婢忤逆了聖上,是奴婢罪有應得。

李顯放開了婉兒。他扭轉頭。不知道為什麼那熱淚便奪眶而出。顯不知道他堂堂七尺男兒為什麼會落淚。但是有一點是異常重要的,那就是婉兒的苦難讓他不再害怕了。顯變得堅強了。在婉兒的身上,他仿佛突然就找回了那京城朝野宮內的感覺。漫漫十四年遠離宮城,他原以為他對這朝中的一切全都陌生了疏遠了,但是,當婉兒一‘出現。僅僅是因為婉兒一出現,婉兒臉上的那墨跡一刺進他的雙眼,他就知道他回來了。洛陽不再陌生,這宮中的一切也變得如此熟悉。

婉兒看到了顯的眼淚。

但是她不再哭。難道這墨刑就值得哭嗎?那婉兒值得哭的事情就太多了。婉兒已變得成熟。成熟而圓融而冷漠而狡猾。婉兒太了解這宮中的一切了,所以她麵對李顯的眼淚,隻能說,聖上是體恤大人旅途勞苦,會見改在明早上朝之前。望大人早早安歇,明早婉兒來接大人。

婉兒說過之後,便轉身離去。她心中盡管有很多的苦澀,但是她依然很欣喜。因為她畢竟獲知了在她未來走向顯的路上已不再有障礙。而僅僅是她臉上的那個墨痕,便使她和顯之間的那可能會存在的嫌隙轉瞬之間化為烏有。不再有隔膜。仿佛一切都被跳躍了過去。時間被直接切割到了那個最歡樂也是最兩小無猜的時代。他們是好朋友。他們彼此相親相愛。

婉兒,請留步。

大人還有什麼事?

我是說母親。聖上她身體可好?

是的聖上很好。依然很美,精力充沛。

是聖上要我回來的嗎?我一家真沒有抄斬之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