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2 / 3)

張氏兄弟當然是上天賜給陛下的寶物。

陛下的容顏真的是健康滋潤美麗,仿佛再度青春。

就是陛下蒼白的頭發也是那麼飄逸柔軟,特別是被張氏兄弟梳理得尤其超凡脫俗……

她們沿著後花園的湖畔緩慢地向前走著。七十歲的女皇畢竟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全無了當年的氣宇軒昂和閑情逸致。她們隻是緩緩地走著。言不及意地談淪著二張。其實她們都知道她們真正想說的並不是這個宮闈的話題,但是她們又誰都不願首先打破這個無聊而沉悶的話題。

這是兩個智慧的女人的心性的較量。

後來女皇累了。她不肯向前走了。她就被婉兒扶著坐在了湖畔的石凳上。她看著湖水,很蒼茫的目光,然後她就無限悲涼地說,這是朕最喜歡的水麵了。不知道這裏今後會是誰的。

婉兒輕輕地為武曌按摩著她形銷骨立的肩膀。婉兒當然體察到了武曌的心境,她說,陛下將永遠是這裏的主人。

今天在朝上,那個狄仁傑又提到了廬陵王,他說該是太子回朝的時候了,還說唯有顯才堪以繼承這大周的帝業。那麼李旦怎麼辦?手心手背,他們都是我的兒子。叫朕難以取舍。

不過奴婢近日也聽說,那些籲請廬陵王返朝的,都是些主張複辟李唐的舊臣,奴婢不知道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他們真想推翻朕的帝國?

奴婢還看不清楚,但至少,他們所擁戴的畢竟是李姓的後代。

可是顯也是我的兒子。他血管裏流著李姓的血,但也流著我們武姓的血。我把天下交給的是顯,而不是交給別的什麼人。

隻怕國號就會改了。以奴婢的預感,一旦皇權回到了顯那樣的李姓子嗣的掌握之中,遲早有一天,他們會複辟李唐王朝的。即或是顯不願意,那些老臣們也不會善罷甘休。那聖上辛辛苦苦創建的大周帝國不就付之東流了嗎?

怕是朕那時候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但是陛下,婉兒知道任何朝代都不是永恒的,就像鬥轉星移四季輪回。如此從秦到漢,又從隋唐到了陛下的武周帝國。但是婉兒更知道,這神器的更迭是要經曆浴血奮戰的。沒有和平的改朝換代,就是聖上登基,不是也在金戈鐵馬中平定了徐敬業聲勢凶猛的揚州叛亂和剿滅了螂琊王李衝及越乏貞的皇室暴亂之後嗎?陛下的江山來之不易,如今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就把天下拱手相讓呢?那陛下當初又何苦浴血奮戰打下這江山呢?

武曌有點疑惑地扭轉頭看著身後的婉兒。那你的意思就是說朕隻能把皇權交給武姓的子嗣們了?

婉兒並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你說說這些武姓的孩子們又有哪個叫朕滿意呢?他們一個個不學無術,隻知阿諛奉承朕來討朕的歡心,你說朕能把皇權社稷交給他們嗎?那不是要後世貽笑大方嗎?

不過……不過武姓中不全是這種無能之輩吧?

你是想說三思吧?

武三思確乎是武姓子嗣中的佼佼者,且不乏雄才大略。婉兒終於把她想說的說了出來,大有圖窮匕首現的味道。

三思確乎是朕最疼愛的,也是待朕最好的。難哪。朕累了。扶朕回去歇息吧。

婉兒將武皇帝送回了她的寢殿。然後她依然回到了剛才同女皇對話的那片湖岸。她既沒有回她自己的房子休息,也沒有急切地趕到文史館向在那裏等著她的武三思彙報。一種莫名其妙又有點惶恐不安的心情。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奉承二張,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義正辭嚴地反複申述李唐的複辟在即,並反複舉薦武三思。她當然知道她的話對武曌是有著影響力的,但是她也當然覺出了這一次武曌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所以婉兒需要一個冷靜的時刻獨自梳理自己。

她需要冷靜是因為她終於意識到了女皇在提到廬陵王返回時的態度已變得相當和緩。婉兒知道那就意味著李顯的返朝已經不是不可能的了。同時也意味著,女皇對她眼前的這兩個繼承人李旦和武三思都是不滿意甚至不抱希望的了。盡管婉兒極力在武曌麵前貶李揚武,但是女皇這一次竟沒有表現出她平時的那一份熱忱來,甚至連起碼的應和都沒有。婉兒知道,這可能就是一個信號,一種預示著女皇不準備讓她的大周帝國傳宗接代的暗示,一種武周王朝在女皇百年之後將不複存在的先兆。而武姓的後代們將也隨之被毀滅,這無淪是對於武三思還是婉兒都將是致命的。

這說明了什麼?

婉兒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女皇並沒有老。也許她的身體衰老容顏憔悴,但是她的思維沒有老,甚至比常人還要清晰敏銳許多。她不昏聵。這是曆代年邁的君王們都難逃的固疾。但是女皇不昏聵,她依然擁有著她那特立獨行、高瞻遠矚的眼光。她依然有她自己的王意。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她不會因為那些低三下四的奉承巴結就改變了她的主張。她是不可改變也不能左右的。她看得清她的王朝究竟該交給準。她有她的眼光她的謀略和她的一定之規。她不會有一絲—毫的偏差她永遠不會偏離她既定的軌道。盡管她至今猶豫徘徊舉棋不定,但是她最終會拿出一個有利於社稷國人的決策的,那就是……

婉兒堅信,那就是廬陵王李顯的返回。

憑著婉兒對政治的嗅覺和對女皇的了解,她相信廬陵王的返回已成為定局不可更改。

然而婉兒在剛才還在不遺餘力地為武三思遊說,那她不足就成了那個不識時務的小醜了嗎?而且平心而論那個以巴結術見長且詭計多端的武三思就真配做那個武周帝國的天子嗎?如果結論是否定的而且婉兒的心裏也是清楚的,她又為什麼要這樣堅定不移地對女皇做這種違心的推薦呢?

當然,是因為婉兒同武三思的那一份身體上的情意,但是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她知道她已經和武三思攪得太深了,她很怕自己會因了武氏的沒落而沒落。她深知女皇在世時,她或許還能苟全她的性命;但是武皇帝一旦仙逝,她就在劫難逃,誰也再不會保護她。所以她竭盡全力地舉薦武三思。唯有三思做了天子,她的性命才能保全。這是晟後的掙紮了。與其說這是婉兒在為武三思爭取繼承權,不如說是婉兒在為她自己爭取生存權。

婉兒徘徊在湖畔。被夜晚清冷的風吹著。在如此澄澈的夜空下,婉兒怎麼還在做著癡迷的夢呢?婉兒不是從來就清醒冷靜的嗎?她究竟是被什麼迷惑了呢?現實已不再容婉兒白日做夢。她必須認清時局,那就是複辟李唐已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婉兒知道,比起性的欲望,當然生存的欲望更重要。僅僅是為了她和武三思的那柔情蜜意就忽略了生命的生存,對於婉兒這樣的女人來說實在是太荒唐。生存才是第一的。有了生存才有性。如果連生命都沒有了,又何談生命中的那欲望呢?這才是婉兒首先要考慮的。她其實已經預感到了她的危在旦夕。她知道就在此刻,武三思就在不遠的那個文史館的庭院中在欲望的溝壑中心急如焚地等著她。但是對於婉兒來說。那些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得盡快找到一條進退兩全的路。

婉兒到底是婉兒。

那是誰也想不到的。

就在武三思苦苦等她的那一刻,她卻突然出現在了東宮的大殿中。

當婉兒求見皇太子旦的時候,這個已被冷落多年的太子被嚇壞了。他是誠惶誠恐地來到婉兒麵前的。他周身顫抖著。在這樣的夜晚。婉兒是不速之客。李旦怕見婉兒,那是因為他知道婉兒是母親派來的人。他真的害怕極了。他幾乎想跪在婉兒腳下。他不知婉兒的突然到來對他意味了什麼,更不知又會有什麼樣的厄運會繼續降臨在他的頭上。

此時的太子李旦已是驚弓之鳥。在短短的十幾年中,他就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曆盡苦難和滄桑的老人。他先是頂替被廢黜的李顯成為了大唐又一代傀儡皇帝,緊接著女皇登基他又成為被賜武姓的大周第一任傀儡太子。然而就是這個打定了主意無條件服從母親並且任由母親操縱的李旦,卻還是難逃母親的魔掌。他至今不知道他是怎麼得罪母親了,以至於從此母親再不信任他並且連連降災難於他。先是兩個旦無比心愛的寵妃在給母親拜年時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從此再不曾見到,甚至連屍骨也沒有。緊接著他的五個年幼的愛子又被削官降爵,且被女皇劫掠進後宮囚禁。這種家破人亡的苦難已經把旦逼到了絕境,而旦天生的忍性還是讓他活了下來,並獨自承受著這巨大的苦難和悲傷。但是安於這種劫掠和災難的李旦竟然還不能得到女皇的寬容。不久之後,一向安分守己苟且偷生的太子竟然又被母親所豢養的酷吏構陷於謀反的罪名,東宮再度被清洗。直到一個肯用生命捍衛太子的東宮花匠安金藏以剖腹證明了太子的清白,才使李旦免於一死,而從此行屍走肉一般地苟活於清冷的東宮。

所以驚弓之鳥的太子當然對婉兒的到來心存驚悚,不知道婉兒要傳達的是什麼樣的壞消息。他想這已經是他最後的時刻了,他已經逼到底限。李旦終於覺出他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他也確想過與其如此苟且偷生,真不如一死了之。為此他甚至開始理解和羨慕他那兩個早已命歸黃泉的哥哥李弘和李賢了。他覺得在母親身邊,確實求死是比求生更積極的一種人生的態度。他想與其這樣每天在恐懼中度日,每時每刻地感受著懸在他頭頂的那把母親的劍,真不如隨了他的父親和兩個兄長而去。李旦覺得他十四年來所遭受的磨難不知比瞬間死亡要痛苦多少倍。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就沒有勇氣去實現那英勇的死呢?李旦想這才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讓他活著,活著而曆盡天下苦難。旦想終有一天他會獲得選擇死亡的勇氣。他一想到死亡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他覺得他就不再懼怕了,他甚至一想到那死亡所帶來的解脫便滿懷了一種由衷的喜悅。隻是他還不能死。他還有一份父親的責任,他還有五個年幼無知的兒子被押在女皇的後宮。他要想方設法救出他們。他要等待。他寧可繼續孤單一人忍受苦痛,因為他見不到的那五個兒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疼痛。

如此旦垂立在婉兒麵前。他甚至都不敢抬起眼睛去看婉兒滿懷同情的臉。婉兒看見這個形容枯槁形單影隻的旦時豈止是同情,她簡直是心疼。不知道怎麼婉兒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那一刻她真想把那個可憐的旦緊緊抱在懷中。

旦當然知道婉兒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知道婉兒是怎樣獲得女皇信任的,也知道婉兒替女皇背負了怎樣沉重的罪名。他還知道婉兒是誰的人,她所代表的又是哪一股勢力的利益。但是他卻從來不恨婉兒,他知道婉兒能活著走到今天不容易,他的苦難也並不是婉兒造成的。他隻是不能理解如此尊貴的婉兒,怎麼會就成了武三思帷幄中的人。他覺得婉兒同武三思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以婉兒的優雅清高,以她對章懷太子李賢的那一份執著的迷戀,她又怎麼能愛上武三思那種凶險且下作的小人呢?這是旦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知道宮廷中的事就是這樣的變幻莫測令人費解,何況婉兒又是個那麼智慧聰明的女人。他還想婉兒做出這樣的選擇,一定是有她的原因的。

婉兒問,殿下可好?

婉兒緊接著又說,不是聖上要我來的。

旦驚異地抬起頭。他無法理解婉兒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為什麼會突然到他這裏來。

真的不是聖上要我來。聖上根本就不知道我會來。奴婢隻是想看看殿下。不記得奴婢與殿下有多少年不曾好好坐過了。奴婢在這裏向殿下賠罪請安了。

婉兒說著竟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的李旦趕緊把婉兒扶了起來。

婉兒雖然張口閉口奴婢,但是她知道她和李旦其實一直就是平等的。他們兄妹一般地從小一塊長大。在婉兒所見過的皇子中,旦是從一見麵就視婉兒為平等的。在他們之間一直有著一種很和諧默契甚至是很親密的一種關係。那是他們心中都有的一種感覺,是不用說出來的。他們心心相印。知道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們兩人都不會傷害對方。後來他們盡管見麵很少,甚至幾年都不曾見過,但那默契還是在的,那是一種很深很深的友情。

婉兒在李旦扶起她的那一刻真的想流淚。她說殿下真的好嗎?奴婢一直很牽掛你。

旦甚至對婉兒的動情都很冷漠,他隻是顯得很平靜地說,我很好。這裏很安靜。難得很安靜。

婉兒隻是想讓殿下知道,殿下並不孤單。

是的我知道。

奴婢還想讓殿下知道,奴婢常去後宮探望那幾個小公子。他們真的很好。都長大了。特別是臨淄王隆基,一副英雄少年的模樣,長得比殿下還要高了。

是嗎?隆基走的時候隻有九歲,六年過去,他已經十五歲了吧?

旦隻有在婉兒提到了他的這五年被幽禁的兒子時,他的眼睛裏才會放出活人的光輝。

婉兒說聖上派給他們的,是宮廷裏最好的太師。他們真的很好。殿下不必擔心。

是啊我不擔心,我不擔心,隻要他們好,隻要他們好……

婉兒看著李旦那可憐可悲的樣子,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個頂著太子虛名的最絕望的男人。她不希望太子從此委頓下去,但也知道太子確乎是已沒什麼別的路可走了。在這麼近的地方看受難的李旦,婉兒就更是覺得滿心悲傷。她真的不忍再看這東宮的淒涼,於是她隻能匆匆告辭。

臨出門時婉兒拉住了旦的手。婉兒想不到旦的手竟是那樣的骨瘦如柴冰冷僵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地立刻丟下了旦的手,她覺得她剛剛握著的已經不是一個活人的手了。婉兒想旦是如此地未老先衰,年紀輕輕就恍若一具瘦骨嶙峋的僵屍,而他的七十歲的母親竟然還依然春風拂麵地與張氏兄弟紙醉金迷,夜夜狂歡,婉兒不能想象這是怎樣的一個顛倒的世界。婉兒這樣想著便真的去擁抱了旦。她覺得旦是那麼冰冷,那麼瑟瑟地抖著,就像是一個已經毫無感覺了的活死人。她想這世道真是不公平。她甚至想何以武三思就能那樣盛氣淩人春風得意呢?他憑什麼?

婉兒輕輕地拍著旦的後背。婉兒把旦抱在懷中的時候就像是她是旦慈愛的母親或姐姐。她說會好的。孩子們一定會回來的。你真的不用擔心他們。畢竟聖上是他們的祖母。隻是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隻是你這樣子讓人看了太難受了。婉兒和殿下一道長大。婉兒真的不忍殿下再被折磨下去了。婉兒也不能再說什麼了,但總之,會好起來的。聖上的心也是肉長的。真的,殿下,會好起來的。

婉兒看見旦的冷漠的眼睛裏也閃出了點點溫暖的淚光。

婉兒是哭著跑出東宮的。

婉兒靠在東宮的高牆上哭了很久。

她想上天為什麼要選擇如此老實脆弱的旦來折磨他欺侮池。婉兒為旦而哭泣。她的眼淚很真誠,她的同情電很真減,以至於真誠得連婉兒自己都忘了她是為什麼才來看望太子的。她是哭過了很久之後才記起來,她來東宮僅僅是為了找到一個退身步,為了能在被女皇操縱的那即將到來的新的宮廷布局中找到一個能夠避風的港灣。婉兒想她有多卑鄙。甚至比武皇帝、武三思還卑鄙。她不僅自己陷在卑鄙中,還把無辜的李旦也牽進來。她配得到李旦未來對她的保護嗎?她是那種值得保護的女人嗎?但是她就是來找了旦。她知道以旦對她的那一份情意,今後的宮廷中不論發生了什麼,旦都是不會傷害她的。她知道旦的為人,更知道她和旦之間的那秘而不宣的手足之情,然而倘若真的如此,她很多年來為什麼就不曾來探望不幸的旦呢?特別是當旦屢遭劫難,特別是旦溫暖的家庭被逼迫得轉瞬之間妻離子散,特別是,當旦一個人,在傷痛中獨守著清冷的東宮,她又為什麼不來關切旦呢?她在那樣的時刻又在哪兒呢?她在等待那個卑鄙無恥的武姓男人走近她;她在期待他把她帶上那張肮髒的床;她甚至在厚顏無恥地向聖上推薦著那個連她自己都難以啟齒的男人做皇帝;她在朝廷裏爭奪繼承權的鬥爭中堅決地把旦擠了出去……

婉兒問著自己是不是瘋了?

但那又確確實實是她正在做的。她覺得她很自私,她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很多年來她事事處處首先想到的就是她自己。她曾經無數次地罵過武三思,罵他少廉寡恥卑鄙下流,可是她能成為他的女人,難道她不更卑鄙嗎?婉兒知道她所做的和正在做的這些事都在證明著她不是一個高尚的女人。特別是她選擇了這樣的時候來東宮就更是把自己推到了卑鄙的極致。她是在利用著男人。利用著男人對她的愛情和友情。無論是武三思還是旦,她都在利用他們來保全自己。她的所有的舉動都在證明著她的壞。她甚至都不再高貴不再優雅,她已經不配做那個不畏權貴的上官儀的孫女了,她已經辱沒了她清白的家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