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還清楚地記得武三思第一次為薛懷義牽馬時,她是怎樣地嫌惡。她臉上的表情自然也是冷漠而不屑地。她遠遠地站著,冷眼旁觀。但就在同時,婉兒也記得她所看到的女皇臉上的表情。那印象真是太深了。婉兒從此銘記。那一刻女皇臉上的微笑是那麼明媚燦爛。那時候女皇和她的情人還彼此相愛。在那一刻女皇是那麼由衷地感謝那個能屈尊取悅於她情人的武三思。她當即就賞賜了武三思很多的絹匹。女皇如此慷慨的賞賜甚至是婉兒從未見過的。直到那一刻,婉兒才意識到女皇是多麼希望有人能對薛懷義好,能尊重和她睡覺的這個男人。因為在當時,無論是朝中官吏,還是女皇自己的後代們,都對女皇與薛懷義的關係心懷嫌惡。他們不能接受女皇有男人,更不能接受這個和女皇同床共枕的男人卑微的社會地位,所以他們全都想方設法地冷落他輕視他,弄得女皇非常痛苦,覺得她和薛懷義之間的那種所謂的愛情很孤單也很無助,這也就是女皇何以對三思為懷義牽馬如此感激涕零了。
武三思其實就是這樣走進婉兒視野的,以他卑微的行為。婉兒才開始注意到了武三思這個人,才開始想,這個相貌堂堂的男人幹嗎要如此屈尊如此低三下四地去做隻有馬伏才會去做的事情呢?其實過去婉兒對武三思的印象說不上好,但卻也不是很壞。相反,武三思對文史學習的熱情和興趣,反而讓婉兒覺得他可能是武氏兄弟中最有出息的。婉兒一直覺得畢竟讀書和不讀書是不一樣的。但是武三思為薛懷義牽馬這件事讓婉兒反感透了。婉兒從此對武三思印象深刻是因為她從武三思那裏受到了惡性刺激。她想一個讀書人怎麼能做出如此下賤的事情來呢?
大概是武三思在奴顏婢膝地伺候著薛懷義騎馬時,他也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的婉兒輕蔑的目光。他怎麼可以忍受姑母的一個婢女的輕視呢?但是武三思還是忍了下去。他是個什麼都能忍下去的男人,他可以忍為姑母的情人牽馬,可以忍李家兄妹對他的不屑,當然也就可以忍姑母身邊的那個奴婢對他輕蔑的目光。但是,當騎馬的遊戲結束,當女皇和她的情人雙雙步入寢殿,當婉兒也準備回她自己的房子,驟然地,一個怒目而視的男人就橫在了婉兒的麵前,劈頭就問,你以為你是誰?
婉兒被嚇了一跳。她定睛才看出站在黑暗中的那個男人原來是武三思。一個武三思有什麼權力來責問她。他不過是女皇腳下的一條武姓的狗。婉兒很憤怒。但是她這麼多年來已經形成了她所獨有的那種憤怒的方式,那就是沉默不語,轉身就走。多年的被女皇所信任所重用使婉兒擁有了那種沉默不語、轉身就走的資格。然而武三思不讓婉兒就這樣轉身就走。他走過去一把拉住了婉兒,然後就開始在婉兒的耳邊用最難聽的語言羞辱了她。
是的你以為你是誰?你難道不是女皇的奴才嗎?你不是也在死心塌地地為她工作,你不是也在千方百計地巴結她討好她嗎?怎麼隻允許你在她的麵前趨炎附勢,就不準別人在她麵前奴顏媚骨?別把自己裝得那麼高潔。你以為你是誰?不是上官儀的那個女公子嗎?你若是有節氣,你若是但凡還有—點點家族的尊嚴,也不至於沒日沒夜地給你的仇人幹,還跟著她一道去殺那些無辜的人。算了吧。收起你的那一套。你首先就是個奴才,怎麼還敢蔑視別人呢?你真想既當婊子又立牌坊嗎?告訴你,魚和熊掌是不可以兼得的。你要真是婊子就收起虛偽的清高吧。你不配清高,老子也不買你清高的賬。你這種婊子什麼也不是。就是給了老子老子還嫌髒呢。
這一次婉兒真的怒不可遏。她竟然舉起手將一記耳光打在了武三思的臉上。這是婉兒平生第一次打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麼舉起的手。她說我和你才不是一類人呢。我心甘情願侍奉女皇,但是我不會低三下四為聖上的情人牽馬;不錯我是卑賤的奴婢,但決不像你這麼下作。薛懷義是什麼東西。聖上與這等無賴攪在一起,這是聖上的不幸。
上官婉兒你聽著,你的這記耳光我可以忍下,但是我不得不懷疑你對聖上的忠誠。你就不怕我把你剛才說的那些話稟告聖上嗎?
你真卑鄙!你愛幹嗎就幹嗎吧。當然你們這些勢利小人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婉兒說過之後果然轉身就走了。她想不到她竟然對武三思說了那些真心話。她想可能是武三思的羞辱激怒了她。她不管武三思會不會到女皇那裏出賣她。她一點也不真正了解武三思,但是她想她就是被出賣了也無悔無怨。人到了被逼到絕路的時候當然什麼也不會顧。她說了真心話,還打了女皇最寵愛的侄子,那麼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婉兒知道當時女皇同薛懷義的愛情正如火如荼。置身在瘋狂變態的身體關係中的女皇當然視一切對她的情人冷漠的人為敵人。她那時的心靈很脆弱也很敏感。她緊張焦慮,又為此而到處樹敵。她不允許任何人當麵或是背後詆毀她這昏天黑地的愛情。為了她的愛的權力和尊嚴,她是不惜殺人的,哪怕是殺掉那些她的親人。當然婉兒也像她的親人一般。她最最害怕的就是她的親人看不起她,害怕那些她一向看重的人在她的身後指責她。婉兒知道她指責了女皇的愛情意味了什麼。既然婉兒已經說了,她也就無須再怕,她等著武三思揭發她的那一天。
想不到這一等就是好幾年。幾年中武三思竟忍下了那個耳光的奇恥大辱。在那場衝突之後,他們更加疏離,女皇竟也沒有因此而指責過婉兒。
後來就有了薛懷義慘遭棒殺的事。
事過之後的某一天,婉兒與武三思在女皇的寢宮裏不期而遇。那時候女皇的心情很不好。不是因丁薛懷義的死,而是她畢竟心疼明堂、天堂那兩座象征著她的大周王朝的宏偉建築。盡管在表麵上,武曌對她的這兩座建築的毀於一旦好像並不太介意,而實際上她還是非常痛心的,她迷信地認為那場大火不僅讓她的殿堂化為灰燼,而且是斷了她上天的路,是一種非常不祥的先兆。她一開始並不知道是婉兒有意將薛懷義拒之門外,也不向她稟告。她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在了那個薛懷義的身上,她想薛懷義燒了她的聖殿,她就隻能要薛懷義死了。
便是在女皇的無比祖喪的心境中,婉兒同武三思在女皇的寢宮內相遇。武三思是來探望和安慰他的姑母的,他非常同情他姑母此時此刻那種一無所有的心情。武三思並沒有以為他會見到婉兒。但是在女皇寢宮的回廊裏他偏偏遇到了婉兒。於是武三思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爆發了積壓了好幾年的那滿腔怒火。他蠻橫地擋住了婉兒的路,他問她,這下你如願以償了吧?你終於殺了他。
婉兒一臉的平靜,她說我沒有殺任何人。
你沒有殺他?你竟然敢如此冷酷地說你沒有殺他?那晚不是你把那和尚擋在門外的嗎?你逼他,是你逼他去燒了聖上的明堂和天堂。你以為殺了薛懷義你就能逃脫罪責了嗎?你真歹毒呀。記得我剛剛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有這麼壞呀!如果你這樣的女人總是在聖上的身邊造謠惑眾的話,不知道哪一天我們就全都會死在你這個女人的手下了。
武大人還記著那一記耳光的仇恨嗎?
婉兒你真是越來越惡毒了,你的手腕也越來越高明,你是個令人恐懼的女人。
我也曾有真情。武大人你相信嗎?我的真情也是永生永世,鏤骨銘心的,那是武大人所永遠不能理解的。如果聖上的周圍總是被你們這些武姓的勢利小人包圍著,那聖上辛辛苦苦創建的大周帝國就沒有前途了。
你是說,接下來你要殺我們武氏一族?你這個凶惡的女人究竟安的什麼心?你莫不是要將聖上所信任的臣相們全都殺盡,然後搶走她的權力?
怕是武大人才有這樣的野心吧?
好吧,咱們走著瞧吧。武三思說過之後就忿然而去。他恨婉兒。他覺得他和這個故作清高的女人不共戴天。他想他一定要報幾年前的那一箭之仇。他還知道以他和這個女人之間的那種敵對立場,不是婉兒死就一定隻能是他死了。
武三思氣衝衝地來到了女皇的龍床前。他看見他的姑母在經曆了這次大火的事件後,仿佛立刻又老了許多。她變得羸弱,蒼白,她的內心很苦痛,好像對大周王朝的未來也不再抱希望。武三思看見女皇的樣子幾乎落下淚來。他是真的心疼他的姑母,也真的對大周的武姓的王朝寄與了厚望。他跪在女皇腳下。他說陛下,你怎麼能那麼信任她?
誰?女皇緩緩地問。
不知道那個盛怒中的武三思對他年近七十歲的姑母都說了些什麼。但總之當天晚上,武三思一走,女皇就把婉兒叫到了她的寢殿。武皇帝的臉色很難看,但她卻故作鎮定地問著婉兒,燒了明堂的那個晚上,那個薛懷義來求見過朕?
是的。婉兒平靜地說。她知道女皇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她其實也知道武三思所要達到的究竟是什麼目的。
朕不管你和那個薛懷義是怎麼回事,朕隻想問你知不知道那明堂、天堂是朕的命根?
奴婢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逼那和尚去放了那把火?你難道不知道那就是燒了朕的命根嗎?
奴婢並沒有逼那和尚……
你還敢頂嘴?太放肆了!你何德何能,敢在朕麵前如此張狂?來人哪,把她拿下!看看這個朕的王朝沒有了你,究竟能出什麼鬼?你們還站著幹嗎?把她給我綁起來!朕倒要看看一個奴才敢造什麼反。是你和他合謀來要朕的命。你們吃朕的喝朕的不知報恩報德反倒來坑害朕。你以為那個和尚死了你就能逃脫罪責了嗎?你知道你燒掉的是什麼嗎?是朕的大周王朝啊!
武皇帝捶胸頓足。她身邊的所有侍從們都驚呆了。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武曌如此地大動肝火,撕心裂肺。這是武曌自那場大火後一直被她自己壓抑著的絕望心情的總爆發。她喊叫著。像一個歇斯底裏的瘋婆子。以她當時的心情,她把婉兒親手撕成碎片嚼爛的心都有。但是她已年老體衰有心無力了。最後她隻是厲聲說,你們還站在那兒幹嗎?還不快把她綁起來。你們怕她?怕她什麼?怕她有一天坐到我的皇位上來嗎?那是她癡心妄想!
婉兒當即被五花大綁了起來。在那一刻她驟然想起的,是當年廬陵王李顯做皇帝時突然被他的母親五花大綁的那一幕。一個皇帝尚可被武曌捆綁,何況她一個區區奴婢呢。但是婉兒沒有像當年被綁起的李顯那樣反彈,大罵他的凶惡的母親。婉兒沒有這樣也無心這樣,她隻是驟然覺得輕鬆了起來。從頭至腳的,每一塊肌膚每一段神經的,從血到肉,婉兒輕鬆了起來,那是她從不曾體驗過的一種感覺。一種解剖感,她想她在這宮中苦熬的日子終於有了盡頭,她甚至為此而感到歡欣。她可能還意識到,其實她很多年來一直所期盼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天的這一個時刻。她所等待著,也是她最終難逃的,也就是女皇如此的宣判。婉兒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她的內心隻湧動著一種發自肺腑的同情,那是因為她真的知道燒毀了明堂、天堂對那個蒼老的擁有著最後權力的女人意味了什麼。婉兒知道武曌為了她的權力都失去了什麼。她失去的太多了,失去了她的親人骨肉也失去了她的人性。她所以才更愛她的朝堂她的江山。她所以才不容有人毀了她的朝堂江山。她如若連這最後的權力也失去,那麼她還有什麼呢?她將一無所有,她將從此孤獨。婉兒知道這就是她為什麼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綁起來的真正原因。她理解她。理解她並且同情她。但是婉兒真的不恨女皇。婉兒隻是不再懼怕她也不想再解釋什麼。所以婉兒站在那個絕望的瘋狂的女皇麵前反而顯得很鎮靜,很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她被麻繩捆綁著。那繩索在婉兒身上勒出了很多道深深的印痕。婉兒很疼,那也是她從來不曾經曆過的,仿佛血流被阻隔,呼吸被窒息。但是婉兒挺著胸並且高昂著頭。她想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英雄豪傑。她不管是誰把她逼上這條絕路的,她也不在乎那個出賣她誣陷她的人是不是那個卑鄙下流的武三思。此時此刻這一切對於婉兒來說已經都不再重要了。她覺得此時此刻她已經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自由的境界,她從此不必再被這個為權力而生而死的女人折磨,不必再被她敲骨吸髓,榨幹血汗了。婉兒想到此便無比興奮激動。這一次她放任自己,不再抑製,她就是這樣任憑著自己沉浸在這種極度歡樂明亮的心情中。那是怎樣的一種豁然開朗,又是怎樣的一番柳暗花明。婉兒微笑著。柔和而明媚的。畢竟婉兒還是那麼年輕。她覺得她做這種辛苦的奴婢的日子已經夠久了。她要離開宮城。她要張開雙臂去迎接一種新的生活。她不管那新的地方是天堂還是地獄,但對於婉兒來說都將是美好的。
婉兒你如此地忤逆了朕,如此地耍弄了大周王朝,你知道你該當何罪嗎?
那時候婉兒已不知那冷酷的聲音是從哪傳來的。她仿佛是被那個聲音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喚回。婉兒睜開了眼睛才知道她依然是站在女皇的寢殿中。她對她身處的險境有點迷惑不解。她睜大眼睛迷惘地凝視著蒼老的女皇。她的目光隻有女皇才懂的詢問的神情。
你裝什麼糊塗?你真的沒聽到嗎?朕在問你,忤逆了朕該當何罪?
是的,奴婢知道。
你知道什麼?
奴婢……婉兒說過了奴婢這兩個字後突然停住了。她聽到了奴婢兩個字後才突然意識到她連奴婢這兩個字也不願再說了。十多年來她說的已經太多了。她不想再說了也不願再做奴婢了。所以婉兒改口,婉兒說,婉兒知道,忤旨當誅。婉兒是死罪。
你知道了就好。是你背叛了朕。那就隻能是告辭了。朕知道會有這一天的,這一天是遲早的。自從朕把你從那個內文學館中接出,就知道一定會有你我告別的這一天。隻是朕沒有想到殺你的這一天會拖得那麼久,會一拖就是二十年。朕也知道不是朕殺了你,就是你來殺了朕。你看你已經在殺朕了。朕知道當你看到那個和尚替你燒了朕的廟堂時,你是怎樣的喜悅。那是複仇之後的狂喜,所以朕要殺了你。反正都是一樣的。朕收養了你,為什麼?可能連你也不知道。那就是朕要把你培養成一個和朕一樣的女人,一個能和朕勢均力敵的女人,否則朕在這個男人的世界中就太孤單了。你果然沒有辜負朕。你是那麼聰明那麼可堪造就,想不到你那麼快就成長為一個朕身邊的舉足輕重的人物。二十年來,你始終忠心耿耿地陪伴朕、輔弼朕,朕的生命也正在一天天地依賴於你,離不開你,朕正在陷入你為朕布下的圈套中。朕無論怎樣地糊塗,但有一點朕是清醒的,那就是朕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其實朕更期望看到的,也許並不是今天的這一幕。是你在逼朕。不,朕想看到的不是朕首先殺了你,而是有一天,當朕行將就木,當朕動轉不能,你來殺了朕。殺了朕並且取代朕。這偌大的朝廷,其實真正能與朕旗鼓相當的,隻有你。可是你為什麼就不能再等等呢?你幹嗎要那麼急於複仇呢?你不願向朕再多學點什麼嗎?你幹嗎要那麼早就跳出來那麼急於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像李賢。那個你最難忘的男人。現在好了。你隨了他去吧。朕知道很多年來你盡管對此沉默,但賢是你的至愛,為了他你一直不能原諒我。你一直認為是我殺了賢。朕這一生的確殺了很多的人,但唯有賢不是朕殺的,是他在朕的心上潑髒水。當然這並不妨礙你恨朕。朕知道即或是沒有賢阻擋在你我之間,也還有你的祖父和父親。你是決意要為你愛的這些人複仇的。所以,這一天是必然的。我們終於等到了。隻是,朕有點可惜,朕也真的難過。當朕聽說是你故意將薛懷義拒之於門外,將他逼到了那個不得不放火的絕境上,朕說不清心裏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你為什麼不來稟報朕?你怎麼就能任憑他毀了朕的廟堂?這麼說來那個被朕下令棒殺的薛懷義是白死了。他是無辜的,而真正的縱火犯是你。二十年來朕是怎樣待你的?你幹嗎要毀了朕的念想?朕已經想了很久。朕遲遲下不了這個決斷。朕不能想象從此與你長別離長相思念是怎樣的一種景象。朕也不知道從此身邊沒有你朕是不是能承受。但是,就在剛才,朕下定了決心。因為,你確實是一直橫在朕頭頂的一把劍。朕知道你隨時隨地都會來索要朕,你要用朕的頭去祭你的心愛的那些人。但朕就是把你懸在了那裏,為的是讓朕永遠是清醒的緊張的。現在你要走了。朕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就是走也要折磨朕,婉兒,朕失去你甚至比失去朕的親生兒女們還要痛心……但是,晚了。去吧,婉兒。到那個地方去見你愛的那些人吧,與他們永遠相伴。但是有一點你要記住,那就是在這二十年中,朕是愛你的。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像朕這樣愛你的人了,來人啊,送婉兒上路。
於是早就埋伏在屏風後麵的幾個羽林武士跑了出來,又將手銬鐵鐐披掛在已經被五花大綁的婉兒的身上。在那沉重冰冷的刑具下麵,婉兒顯得那麼柔弱渺小,但是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上卻毫無懼色。她沒有像中宗李顯被拉下王位時那樣大喊大叫。婉兒是有教養的,甚至在臨死之前也是優雅的平靜的。她在鐐銬的壓迫之下,卻依然沒忘去施那個跪拜的禮節,她並且用一種非常凝重的聲音說,聖上,婉兒告辭了,望聖上保重。
說過之後婉兒抬起頭去看武曌的臉。她竟然看到了一向冷酷的武皇帝已是淚流滿麵。武曌不敢去迎接婉兒的目光。她掩麵轉頭。是武曌的眼淚讓婉兒的眼睛也頓時潮濕了起來。畢竟二十年。畢竟二十年來婉兒一直和這個已經蒼老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盡管她們彼此戒備彼此仇恨,但她們依然是這世間最親近的人,她們確乎是有著很深的感情的。倘若她們的分離這麼輕易,那麼她們之間這二十年來勝似母女的感情還有價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