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是死給世人也是死給母親的。於是母親隻好為她的兒子舉行隆重的葬禮,並把雍王的稱號在他死後賜予他。而葬禮當然也是做給世人做給兒子的亡靈的。因為她知道她如果不做一做這個葬禮的姿態,世人是不會放過她的。
這就是賢以他三十二歲的血性男兒的生命,為當朝民眾乃至後人留下了武曌永生永世也無法洗清的罪名。她殺了自己的兒子。她是世間最凶殘的母親。
婉兒便時常這樣想著賢。想著賢的時候,她才能清理自己並懺悔自己。想著賢的時候,婉兒也才能真實地麵對自己的醜惡和悲哀。她覺得賢之於她,就如同是一場洗禮,或者是她純真和她不再純真之間的那道分水嶺。
賢使婉兒愧疚。
賢使婉兒思想。
而同樣的思想和,隗疚,是婉兒偶爾想到廬陵王李顯時所不曾有的。婉兒不認為她需要對廬陵王的被貶謫負責。那完全是顯咎由自取,是顯的行為證明了他是根本不配坐在這皇位上的。
所以婉兒隻想賢。後來,哪怕是很多年過去,她依然還是時常將自己龜縮於對賢的那種無盡無休也是虛無飄渺的想念中。對賢的想念後來幹脆成為了婉兒的一個精神的避難所。她覺得有這種思念真好。在此她不僅能感覺真誠,有時候她還能找到那久違了的純潔。
婉兒想,她幸好還能擁有這個能使自己幹淨的時刻。像濾掉了所有塵世的汙濁,因為賢的靈魂是幹淨的。婉兒很怕在日後的某一天,她會真的成為太後那樣喪盡天良的人,並且在出賣著道德和良知的時候也不自知。婉兒想,以她今天這樣的向著卑鄙滑落的速度,她很難想象自己的明天會變成什麼樣子。而後人會不會也像看待太後那樣,把她也當作是顛覆大唐王朝的千古罪人呢?婉兒一想到這些就不禁毛骨悚然。因為她清醒地知道她確實在墜落著,並且正在墜人人性的穀底。那墜落的速度之快已經令她目眩。她絕望恐懼。但是沒有人攔截她,更不會有人伸出手來,救救她。
使婉兒迅速成熟的第二種心靈的經曆,那就是在那一天,她終於得知了她是誰,從哪裏來,又將會到哪裏去。
還是賢。婉兒心靈的所有最強烈的震撼都是賢帶給她的。那時候賢還住在東宮。他還有能力保護這個他喜歡的姑娘。他就是那樣在擁抱著婉兒的時候在婉兒的耳邊訴說了那個駭人聽聞的事件。賢緊緊地抱住婉兒,不讓她憤怒掙紮,甚至都不許她大聲哭。他緊緊地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抽搐不已的肩背。他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痛苦憤怒又能怎樣呢?難道你的祖父能從墳墓中活過來,你在掖庭的那十四年悲慘的生活能一筆抹銷?賢說我告訴你這些是不想讓你至死都蒙在鼓裏。賢說親人的死在皇室裏太司空見慣了,何況你還不是親人。賢還說因為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保護婉兒了。他已經看到了這一步,所以他必須讓婉兒清楚她所處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險境。賢還說他把婉兒的身世告訴她並不是要她去複仇。他說婉兒根本就不具備複仇的能力,即使複仇,也不是現在,而要等到她羽翼豐滿的那一天。他要婉兒發誓決不能用自己脆弱美麗的生命去撞擊那個強大而醜惡的女人。他告訴婉兒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婉兒在沒有了他的保護之後自己保護自己,並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賢在行前就是這樣勸慰婉兒的。而他自己卻在那個強大的女人麵前被撞擊得粉身碎骨。這才是讓婉兒最最傷痛的。
賢破解了婉兒心中的那個永遠的謎團。賢讓婉兒經受了一次血腥的衝擊,又幫助婉兒度過了那個最危機的時刻。婉兒不能想象如果不是賢要她發誓不複仇而隻把仇恨的種子埋在心裏,她是不是當即就會拿起劍去殺了那個殺害自己親人的皇後。她恨武曌,恨她將她和母親囚禁在暗五天日的水巷,而又總是假惺惺地關切著婉兒的那個兩麵三刀的女人。她當然想殺了武曌。她可以不顧忌自己的青春不顧忌自己的生命哪怕赴湯蹈火但是她卻不能不顧忌她向太子許諾的誓言。她是因了對太子的忠誠才放棄了她剛烈的人格和尊嚴的,然而婉兒想不到,她竟然從此就錯過了這個複仇的機會了,並且從此就成為了這個不再剛烈的女人,甚至連家族的血海深仇都被淹沒在她對武曌的越來越深刻的熱愛中。
東宮的被清洗嚇壞了婉兒。而出賣太子李賢的罪名又壓倒了婉兒。當然還有那堅如磐石的誓言。那求生的願望。婉兒便是在這多重的壓力下慢慢消解了自己的仇恨。她不但消解了仇恨,而且為了取悅於武曌,她幹脆連人格和尊嚴這些生命中最緊要的東西也全都不要了。
因為婉兒是置身在政治的旋渦中。在政治的旋渦中無論君臣,又哪一個是幹淨的呢?首先權力本身就是最最殘酷也是最最肮髒的。那麼搶奪著權力的那些急功近利的手呢?婉兒終日穿梭於武曌的政治陰謀中。所謂近朱者赤。又所謂愛屋及烏。慢慢地婉兒覺得人就是應當這樣活。人就是活在陰謀詭計或者說是活在權術和謀略中才是有意思的。武曌就是這樣把她皇後、太後、幕後天子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驚心動魄。她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屠戮那個。在政治的旋渦中掙紮拚殺的武曌沒有虛度她的年華,而有著足夠的政治才華輔弼武曌政治家生涯的婉兒,又何苦要虛度她的心智呢?
婉兒就是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中,開始瘋狂地追隨和崇拜武曌的。她愛這個女人,她迷戀她,便也就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她的影。向,並被她有意識地培養和塑造。盡管武曌對她還是深懷了一重戒備,盡管武曌還是把她當作了一個下賤的奴婢,但婉兒還是無條件地把武曌當作了她的再生父母,當作了她精神的寄托和依靠。
如此婉兒不再糾纏她的家族的仇恨。她的茫目崇拜使婉兒再也不能看到武曌手上所沾染的她祖父和父親的血,看不見武曌腳下踩著的親人的白骨。那些迷迷蒙蒙帶著鹹腥氣息的鮮紅的霧靄早已在婉兒的意識中散去。那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婉兒的生命中終於出現了這個值得婉兒崇拜的偉大的女人。她可以叫萬民臣服叫乾坤倒轉,她可以想怎樣就怎樣想殺誰就殺誰她可以……天下沒有她不可以的,這是怎樣的江河日月,氣吞山河。婉兒又怎麼能不仰慕這樣的女人不死心踏地地追隨她呢?
所以當被廢黜的中宗李顯在乾元殿上高喊著,你的全家也是被這個狠毒的女人殺了時,婉兒才能夠不動聲色,靜如止水。之於婉兒,這已經是一個早就解決了的問題了。她早就走出了這個家族仇恨的陰影。如果說,當初賢對她說起這些時她還悲忿還衝動還有血性想報仇,那麼到了今天,她還有什麼理由要向這個她崇拜的女人複仇呢?她早已經懂得了太後當年為什麼要那樣做。她甚至覺得太後是有充分的理由那樣做的,不過是她的祖父不幸撞在了太後劍戟上。這就等於是一個人不小心從懸崖上跌落,又被湍急的河流卷走一樣,準的過錯也不是。因為婉兒知道政治就是這樣的。婉兒甚至認為幸好有祖父的犧牲才成全了武曌這個卓越的女人。否則,如若皇後真的被聖上廢掉,還能有皇後垂簾聽政這一空前的景觀,還會有婉兒自己在這政治的舞台上迎風搏擊、揮灑自如且遊刃有餘的表演嗎?所以婉兒真誠地感謝她的祖父。感謝她的家人以生命為代價為她換來的今天的生活。是她的在政治中不幸落敗的家族成全了她,使她走上了政治的舞台,讓她在其中淋漓盡致地表演。婉兒那時候當然還不會
知道她會青史留名的,甚至比她的祖父更出名。她沒有過這樣的奢望,她隻是在武曌的陶冶下,在對祖先的背叛中,一步步走向這個令她迷戀的政治的境界的。當婉兒日後終於也非命於這個政壇的角逐中,不知道她是不是會有些失悔。
婉兒便是這樣在充滿了凶險的政治道路上越走越遠。後來政治幾乎成為了她的唯一,她不僅投進去她的心智她的生命,甚至把她的女人的身體也攪和了進去。婉兒以她的這種全方位的投入,使得她總是能夠在身陷絕境的時候拯救自己,化險為夷。也是因了她對政治的孜孜不倦,潛心鑽研,使得她越來越具有政治家的風範,她的官也做得越來越高。後來到了她專秉內政、位高蓋後的時候,那個婉兒的時代就真的到來了。她不僅能將帝王將相掌握於股掌之中,還能叫後宮的大小女人們都乖乖地聽從她的調遣。那時候婉兒在她的高位上叱吒風雲,其實就已經忘了她腳下踩著的也是她親人的屍骨,甚至是她深愛的男人的屍骨。婉兒隻有在特別不得誌或是特別孤獨憂鬱的時候,她才偶爾會想起她的一世清白的祖父上官儀。但是她馬上就意識到,她已經不配懷念她這個無辜的祖父了,因為她已經不是祖父那一類清白無辜的人了。她已經很壞。或者被逼得很壞。那壞已經是不能改變的了,她也不想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