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婉兒的名垂千古並不是因為她是個純潔美好的女人。而即將到來的婉兒的時代也依然不是因了她的純真無邪,而是,她正在慢慢地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不是性的成熟。婉兒還幾乎沒有同男人的性的經驗。她的所有與男人的親密接觸都是淺嚐輒止的。是因為那些渴望與她親密的男人都太看重她了,把她當作了純潔乃至於聖潔的化身,不忍玷汙了如此天使一般的女人。婉兒的逐漸成熟是她的生存方式的成熟。是她年紀輕輕,就過早地在朝廷中學會了趨炎附勢,見風使舵。

這怎麼能是婉兒的天性?但是婉兒就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那是她不得不學會的一種在宮廷中生存的手段。就像是動物的媽媽們要首先教會它們的幼仔怎樣抵禦自然界各種敵人的侵襲。然而婉兒沒有媽媽。婉兒的媽媽是進入不到婉兒所置身的那個那麼龐大而複雜的朝廷關係中的。那是個深不可測的宦海。到處是看不見的急流和旋渦。在宦海中沉浮隨時都會有被淹沒的危險。那是婉兒的母親所無法涉足的,她更沒有能力去幫助她的女兒,盡管,她是那麼深愛著婉兒。

所以為了生存,就必得婉兒自己學會遊泳。她這樣學著,以她自己對事物的判斷和選擇。慢慢地婉兒變得成熟變得讓人難以接近。在皇室上下滿朝文武的心目中,婉兒無疑是個絕頂聰明有智有謀的女人,但她同樣是個心懷叵測道德敗壞的女人。因為人們親眼看到幾年之中,她竟然先後出賣了章懷太子賢和廬陵王李顯這兩個身居要津的皇子。人們並不看到賢和顯的不堪為人君,也看不到婉兒對太後的那少有的忠誠,而是一致地認定婉兒這個女孩子實在是太卑鄙了。她全然沒有她的祖父上官儀當年那樣的氣節和風骨。她為了巴結太後,而不惜出賣他人的品性確實太惡劣了,被差不多所有能接近她的人所不齒。他們對婉兒所采取的態度竟然是敬而遠之。他們承認這個年輕女人的出類拔萃,但是他們遠離她。他們很怕和婉兒太近了,說不足哪一天自己也會被羅織上莫須有的罪名告到太後那裏。總之在那些人的眼中,婉兒是危險的,是不可以輕易與之親近的。

於是婉兒很孤單。

她清醒地知道她為什麼會孤單,而這孤單又會帶給她什麼。婉兒學會了孤單其實也就是學會了生存。而她學會生存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一天天變得卑鄙的過程,這一點婉兒也很清楚。婉兒還清楚,這是她的那個時代所有偉大的女人所必然要經曆的一個人生的過程。而榜樣就是那個將永垂青史的太後。太後十四歲時從四川廣元被選進皇宮時,未必就是個凶惡狠毒的女孩。是後宮激烈而殘酷的相互絞殺的惡劣環境,把太後培養成為了這樣一個冷酷凶殘的女人,甚至是殺人不眨眼的女人。而隻有太後的殺人不眨眼,太後也才能有今天。不是太後踩著別人的屍骨膛著別人的血河往上爬,很可能太後自己就是那累累白骨血色浪花。而能夠撿起他人的屍骨為自己修築階梯,也絕不是常人所能做的。這需要能力,更需要勇敢。有哪個女人敢拿起他人帶血的屍骨去修築通向皇位的階梯?又有誰能不在乎自己的手上沾滿了他人的鮮血?而世間唯有武曌。

當然婉兒和武曌不同。婉兒是在後宮的平靜而溫暖的小屋中長大的。婉兒最大的苦痛,可能就是後宮的昏暗清冷和家中的貧窮了。也許幼小的婉兒連這樣的痛苦也沒有,因為她從小就沒見過宮廷的浮華與喧鬧。婉兒以為生活就該是這樣的。所以她認同了這種生活,甚至其樂無窮。她學習是因為學習能夠使她的童年少年充實。她喜歡學習,並熱衷於明晰吏事,全是因為她對這一類學問有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婉兒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她隻是在內文學館中聽多了老學士的教誨,才知道原來她的學養和才華是可以為朝廷效力的。

如果不是武曌讓婉兒接近朝廷,婉兒可能依然在過著掖庭的那種盡管灰暗貧窮但卻平靜的生活。婉兒也會繼續純真,繼續是那個天下最美也最好的女孩。但是婉兒不可能再美好再純真了。因為武曌為她改變的環境是不美好不純真的。婉兒就像一粒小小的透明的砂粒,轉瞬之間就被卷進了那架飛速旋轉的不斷傾軋出血漿的國家機器中。她隨著那機器轉動。她不能停下腳步,她知道她隻要停下腳步,就立刻會被那機器碾壓得粉身碎骨。而她不想就那樣無辜而且無為地死去。婉兒確實曾以一種純真的目光看人、善良的方式辦事。婉兒也確實惶惑過懵懂過,她可能會把從純真到卑鄙的這個轉變的過程拖得很長,但是天生的穎悟使婉兒很快就弄懂了朝廷中皇室裏的那一切。是婉兒的聰明讓她很迅速地就走上了卑鄙的路。

而讓婉兒將純真損傷得最深的,是她對章懷太子李賢的那一片赤誠。她是那麼深愛著那個男人,而最終又是她出賣了他。這一份以愛和純真為代價的賭注實在是太殘酷了。她換來了什麼呢?無非是安穩的生活和卑鄙的成熟。婉兒知道那是天下最大的騙局。而從此她將為太後背負罪名。在那樣的愛和那樣的生死存亡中,以婉兒的心性她是寧可和她所愛的賢一道去死的。但是太後要賢死而不要婉兒死。在太後的心目中,婉兒比賢更重要。所以婉兒隻能活著,活著成為眾矢之的成為朝野上下輕蔑鄙視的那個道德淪喪的人。而婉兒又不能有絲毫為自己辯解的可能,她不能說她也是受害者,太後早就知道了東宮有藏匿的武器,就是沒有婉兒的告發,太後也會下手的。不,婉兒當然不能說這些。她不僅不能說,反而要繼續充當太後監視她兒子們的那個美麗而凶惡的鷹隼。婉兒就是以這樣一種屈辱的方式忠誠於太後並換取生存的可能的。因為屈辱,還因為婉兒本來是一個有著強烈自尊的女人,所以有時候,特別是在那些寂靜的夜晚婉兒獨自一人,她便會非常非常恨自己。她不僅恨,她甚至覺得自己很惡心。

婉兒不知道太後是怎樣洞察她的。但是有一天太後突然對婉兒說,這種嫌惡自己惡心不舒服的感覺你會慢慢適應的。這當然也要一個過程。而克服這種困惑的唯一辦法就是,你不要總是想著你在傷害誰毀滅誰,而要想,他就要來傷害你毀滅你了,所以你必須趕在他前麵。那是個千鈞一發的時刻是個危在旦夕的瞬間,你怎麼能不搶先消滅掉你的對手呢?婉兒你要想活下去,就不要怕手上心上會沾上他人的血,也不要怕你的純真會被玷汙。你已經來到這宮裏很多年了,你難道看不出這裏本來就是汙穢肮髒,血雨腥風嗎?

婉兒就是在這濁水汙流中成長。她被這汙水濁流培養著造就著,成長為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婉兒可以對這汙穢的一切安之若素,然而她此生唯一放不下的,還是她對賢的那一片斑駁而複雜的心情。

如果說婉兒的純真不再,那也是始於她對賢的出賣。當賢踏上了那漫漫蜀道,婉兒的純真便也徹底地崩潰了。所以婉兒恨賢。她認為是賢毀了她的真誠,又奪去了她的永遠的心。她從此不能真的再愛別的男人。她從此也不能再把自己看做是一個好的女人。

從此她牽掛著賢的靈魂。她知道賢的靈魂是不肯安息的。他將永遠在巴蜀的窮山惡水中遊走,卻無法找到那條回家的路。從此婉兒永遠是一身縞素。她再也沒有如其他的女孩子們般穿豔麗的衣裙。她也從來不佩戴各種頭釵衣佩。她知道那些再也不會屬於她了。她變得淡泊樸素。那是一種真正的淒愴之美。她說她在此世間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李賢。她說她在她的生命中畢生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努力找到賢的迷失的靈魂,並為那靈魂引路。她說她不要賢總是在那片暗不見天日的大山裏哭泣,她不要他總是在遠離家園的地方漂泊流浪。

婉兒從來就不相信丘神勳是錯誤地理解了太後的意思將李賢逼死的。當然婉兒也不太相信太後就那麼明目張膽地指示丘神劫將李賢賜死。那麼遙遠的被囚禁的賢已無任何還手之力,他怎麼能再回來搶他的母親的權杖呢?所以一切是暖昧的。暖昧得並且模棱兩可,在賢與負著太後使命的丘神劫相見時,什麼樣的結局都將是可能的。

賢沒有被母親所殺,也沒有被丘神劫錯殺。婉兒是了解賢那種男人的,她知道賢既然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前程斷送,他就也能夠英勇無畏地將自己的生命毀滅。她知道賢早就不能忍受那流放幽禁的生活了。漫長的四年幾近把他逼瘋。但是他隱忍著。他隱忍著可能是因為他心裏還有著最後的一份期待。那就是對他的父親。他期待著他的父親高宗李治有一天能堅強起來。他堅信他的父皇是愛他的,也堅信遲早有一天父皇會來救他,赦免他。他便是這樣心存期待地在巴山蜀水中苦熬。而直到有一天,突然地,他在遙遠而閉塞的大山裏,聽到了父皇已乘鶴西去的噩耗,他的所有的期望便也隨之破碎了,連他的苦澀的心。那是全線的崩潰。片甲不留的。父皇的辭世使李賢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他想與其日後讓母後賜死,還不如先就自己處決自己,結束了這早已形同虛設的生命。賢想到這些的時候就不再絕望。他甚至很興奮,甚至盼望著能早早結束。也許真的丘神劫並沒有逼迫他,也許真的太後並沒有要他死,是賢自己。是賢這個被廢的太子被罷的儲君自己想結果了自己。賢不想說他的絕望他的苦痛,也不想說他活著卻等於死了,賢不說這些內心的真實,他隻是幹幹脆脆就死了,他從此遠離他已不再期望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