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跪在那裏聽著皇太後關於賢的死亡的解釋。聽著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用謊言來欺騙她,也欺騙她自己。後來太後就真的相信了她自己編織的謊言。那麼淒美的而又傷痛的。她相信著她自己。將謊言述說得越來越真實。而婉兒知道,如果賢真是被逼自盡,那麼逼迫賢的除了皇後還有誰呢?如果說她的第一個兒子真的是死於意外,那麼賢就一定是她親手殺害的了。而她能夠如此明目張膽地殺了賢,誰又能保證這個對權力熱愛得幾近瘋狂的女人不會殺了她另外的兩個兒子乃至於女兒,乃至於她口口聲聲說著信任的女孩婉兒呢?
婉兒在這深刻的疼痛之後,她痛定思痛,便不再流淚,她的心也變得僵硬。過去,她即或是知道她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見不到賢了,但隻要賢活著,婉兒知道他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活著,存在著,她的心裏就會充滿了希望,那是種無需看見的心靈的寄托。但是,賢死了。真的死了。太後將婉兒心裏的那最後一片純潔的地方都劫掠一空,那麼,婉兒還有什麼可牽念可留戀的呢?
她的至愛,和她的畢生的懺悔,全隨了遠方那個燦爛生命的凋落而凋落。那麼,還有什麼必要反抗皇太後嗎?賢已經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婉兒不再流淚。她說太後你不要傷心。賢當然不是您殺的。是他自己。他自從校注完《後漢書》就開始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殺自己了。那是奴婢親眼看到的。是賢不能自己善待自己。或許也不是丘大人傳錯了太後的旨令,是賢自己想隨了聖上而去,在那邊陪伴著聖上,照料他。是賢自己想結束這一切。一定是他自己。這是奴婢堅信的。所以太後不必為此而難過,更無需為此而自責了。
婉兒,這是你的真心話?連老謀深算的太後都不敢相信那是婉兒說出的話。
奴婢真的是這樣想。既然是賢想結束自己,又有誰能勸住他呢?
但是很多人會誤解我。那些親太子的老臣們。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我派丘將軍去殺了賢,還說我要把李家的後代一個不剩地全殺光,我該怎麼辦?
平息這些謠言。
怎麼平息。沒有人知道這謠言最初是由哪兒傳出來的,讓我去抓誰?
流放丘將軍。婉兒斬釘截鐵。
你說什麼?
流放丘將軍。婉兒再度堅決地說。
你是說讓我卸罪於他?
也是為了敲山震虎。
婉兒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這些年我沒有白疼你。
丘將軍本來就是有罪的。他不僅逼死了賢,還讓太後背負了罪名。婉兒在說著這些的時候,那平靜的神情就仿佛是她已經沒有了心肝。
那麼接下來呢?這時的皇太後就仿佛是一個考官,在測驗著婉兒的智力。
在京城為賢舉行一個隆重的葬禮。讓天下看到太後的一片慈愛之心。很好。就按你說的。你去安排吧。我累了。葬禮由聖上主持。讓世人看到,聖上是賢君。是珍重手足之情的。還有,我沒有選錯他,對嗎?
於是婉兒竭盡全力地為賢準備那場浩大的葬禮。賢有婉兒如此嘔心瀝血為他送葬,也不枉死一場了。婉兒很認真也很投入。她在冷靜做著那些的時候,深深地隱藏了她的心。沒有人知道她是為了寄托自己的滿腔哀思,還是在千方百計地為武太後洗刷罪名。
婉兒對這個盛大葬禮的全力以赴竟惹出了當朝聖上的不滿。有一天,他為了別的什麼事遷怒於婉兒,他問她,很多的奏折你不處理,何以至此?
奴婢一直在準備賢的葬禮。
—個忤逆的罪人死了,何苦要你如此費心?
他是你的手足兄弟。
是為了你心上的痛吧?
以奴婢的身份,何以言痛。奴婢這樣做是為了聖上的形象。是要讓世人看到聖上的情深意重。
不單單是為了朕吧?
那就是為了太後了,對吧?為了讓天下知道,賢不是她殺的。
婉兒不再回答。
於是顯更加憤怒。他說你們這些女人都是一路的貨色。要不皇後說,你隻有一個主子,那就是太後……
這話是韋皇後說的?奴婢從小跟隨太後,如今太後不再
臨朝,奴婢依然效忠於她,這有什麼不對嗎?
總之是你們兩人沆瀣一氣。你們總是口口聲聲愛一個人,又會不顧一切地把他殺掉。然後又來虛偽地為他送葬,誰知道你們耍的是什麼把戲。你們全都是那種為了權利而不顧一切的人。你們全都沒有心肝。既然是你那麼愛二哥,既然你在他被貶黜流放之後心裏還想著他,你幹嗎還要告發他?婉兒我真的越來越不能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不會再愛任何男人了,你甚至不願睜開眼睛看他們。告訴我賢真有那麼好嗎?他和你上床的時候真讓你那麼神魂顛倒嗎?告訴我真的那麼愛他嗎,以至於他死了你還要這麼費心地討好他……
聖上,奴婢不過是為了太後的旨意而操辦這場葬禮的。太後特意要聖上主持,以告天下聖上是最賢明的君王。
全他媽的是演戲。你,還有那個老太婆。你們竟敢拿二哥的魂靈當道具,你們真是太卑鄙了。
這皇室裏有幾個不卑鄙的,朝廷中又有幾個人不是在表演。奴婢勸聖上出席賢的葬禮吧。那是太後的意思。聖上最好不要違拗太後的意思。太後可以讓聖上稱帝,但是也可以……
你是在威脅朕?
奴婢隻是為了聖上好。聖上盡管君臨天下,但天下依然是太後的,希望聖上能明察。
第二天清晨,武太後果然為廢太子舉哀顯福門。顯皇帝當然不敢不去,他盡管可以背後詛罵他這個心狠手辣的母親,但不敢當麵違抗太後的旨令。
賢的浩大的葬禮。
而賢的屍骨依然在巴州的崇山峻嶺中。賢被迫封為雍王。生前死後。
賢的生命和死亡本身就是個莫大的謊言。那麼誰又會真的傷痛真的亡悼呢?
那個葬禮,唯有婉兒留在了自己的房裏。婉兒是被太後特別敕許,可以不參加那個盛大的謊言一般的葬禮的。婉兒沒有陪太後登臨顯福門。她不願意置身於她為太後編織的那個大騙局中,也不願意看見太後在賢的沒有屍骨的靈位前表演。太後和賢都是婉兒深愛的人。她不想用心去介入到他們的這生死的恩怨中。
婉兒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子裏。這一次她沒有哭,她隻是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了她是怎樣地卑鄙和肮髒。她是那麼清醒地意識著。後來她畢生如此,清醒帶給了更為深刻的悔恨。
而在婉兒獨自反省的時候,唯一給她安慰的是,她想賢終於如願以償了。她想也許太後真的並不想逼死賢,而是賢偏要以死而使武曌成為那個連續殺死兩個兒子的殘忍母親,成為那個十惡不赦的千古罪人,賢的目的達到了。
初登王位的李顯,無論皇太後的那些宰相們怎樣幫助他,他都不能好好地擁有他的神器。他隻會濫用他手中的權力,去滿足皇室的一些蠅頭小利。這樣久而久之,滿朝文武便對李顯十分不滿,因為他們畢竟是長年和太後合作,他們所熟悉的是太後的工作方式,而太後從來是嚴謹的,而且是全心全意為著國家社稷的。
顯使朝堂失望。婉兒看在眼中。婉兒知道顯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膨脹,其實都是因為他背後的那個無限擴張的韋皇後。
既然朝堂是太後的。盡管朝堂已不是太後的,但是婉兒覺得它還是太後的。婉兒還知道朝堂中的無數臣相也都是這樣想的,因為整個王朝所更換的唯有一人,那就是顯。顯代替了那珠簾背後的皇太後,僅此而已。太後僅僅是退到了那個更深的深處。皇太後深居簡出,但是並不等於朝廷就不是太後的了。
既然朝廷在本質上仍是太後的,於是婉兒就不能對聖上濫用神器不聞不問。有一天,她最終還是把她看到的那一切稟告了武曌,她覺得那是她對太後的一種永生永世的責任。當然婉兒在說著這些的時候顯得很和緩。她遠不像當初密報章懷太子李賢私匿武器時那麼態度堅決,義正辭嚴。因為那時的太後還大權在握,至高無上;而今天的太後無論如何也是大權旁落,有點日薄西山的氣象了。所以誰也看不出未來的權力究竟會掌握在誰的手中,所以婉兒在告著聖上的狀時才會如此的小心翼翼。這是婉兒在用心智於皇室的成員之間角逐。
太後問,你是說還是那個韋氏?
是的。婉兒委婉平和,她說,聖上為了提高韋皇後的地位,已經不顧眾臣的反對,將皇後的父親韋玄貞從七品參軍的官位上,提拔為豫州刺史了。
太後說,那也沒什麼,否則聖上的麵子也不好看。
奴婢原本也是這樣想的。隻是皇後仍不滿足,她奏請皇上,希望能將她父親以及兄弟的官位再提高。聖上已經要奴婢起草誥命,決定將韋玄貞左遷為侍中宰相。
他要讓那個小小的參軍做侍中,這不叫天下笑話嗎?太後也不再能平靜。
當然這也無可厚非,隻是婉兒想,倘若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怕是難逃外戚專權的厄運了。
這個韋氏也過於貪心了,聖上怎麼竟能容許韋氏一族如此地飛揚跋扈呢?
婉兒以為那不是聖上的過錯。聖上隻是受治於韋氏,倘沒有皇後的貪心,聖上也不會做出如此令滿朝文武失望的決定。
這怎麼能說不是聖上的過錯?他太縱容她了。一個堂堂天子,竟屈從於一個女人的裙幃之下,這讓天下怎樣看待他?
奴婢以為,那是聖上無意識的。
等到有一天他明白了,怕是天下早就是韋家的了。他不明白就是他的過錯。就憑著有一天他會斷送掉李唐江山,我就完全可以定他的罪。他怎麼可以這樣地褻瀆皇權。他是我的兒子。我可以叫他做天子,也可以叫他做庶民。
武太後咬牙切齒。有了顯在皇位上如此目空一切的表演,武太後才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史書上說,武皇後之所以敢於放心大膽地把臨朝的權力交給中宗李顯,是因為那時候在朝中輔弼李顯的是她非常信任的宰相裴炎。與其說武曌是信任她這個兒子,還不如說是因為她信任裴炎。婉兒的閃爍其詞旁敲側擊無疑提醒了太後。但是她並沒有立刻就向李顯發難,是因為她當時還依然沉浸在對高宗的無限哀思中,她不想在為高宗服喪的日子裏,讓朝廷發生不愉快;再就是她還沒得到裴炎的有關顯的任何微詞,她不想輕易對顯的舉動評判質疑;可能還有一點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其實一直在顯和她另外的一個兒子相王李旦之間權衡著,她還不知道這兩個兒子哪一個最適合她,她直到找出了那個最適合她的,她才會動手。
於是第一次,太後在對顯的盛怒中提到了相王。她僅僅是說,比起顯,相王就顯得本分多了。他生性懦弱善良,這一點極像他的父親。
僅僅是憑著這輕描淡寫的提示,婉兒就即刻揣摩到了皇太後心靈的軌跡。
婉兒知道,那也許才是皇太後的真意。她更看重的也許真是相王李旦,是他類似高宗的那生性懦弱,與世無爭。唯有當權男人的懦弱無能,才能有珠簾背後武太後的叱吒風雲。她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為她做傀儡,做幌子。她必得依靠這樣的一層屏障,一層看不見的且不稱其為屏障的屏障,才能在她所熱衷迷戀的政治舞台上施展才華。高宗是這樣的男人。而旦也是。高宗的死逼她無奈交出了皇權,而她如若想再奪回皇權,那就唯有再依靠旦了。這就是皇太後武曌的真意。她其實並不真想把她的權杖拱手交給他的兒子,特別是交給那個不學無術而又總是躍躍欲試的李顯。她最終不會那樣做的。她不放心並且也不甘心。她要最後試一試旦。她要看看旦是不是心甘情願做他父皇那樣的玩偶,任武曌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