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1 / 3)

婉兒這一年二十歲。婉兒在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很明智的女人。她已將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很透徹,她總是能審時度勢,把握時機,準確地選擇她自己的傾向和立場。婉兒便是這樣在朝廷和皇室中周旋著。這是她生活的圈子,所以她必得學會在這個圈子中斡旋的技能,如此她才能得以生存。當然要在這其中遊刃有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比做天子做皇後還要難。

所以婉兒的生存是艱難的。今天想來,若是武曌處在婉兒的位置上,她也未必能如婉兒那樣在宦海的沉浮中如魚得水。當然這是全然不同的生存方式。武曌的得以蒸蒸日上完全是因為在她的身後,有著天下權力最大的統治者的支撐和寵愛。武曌所需要做的,就是使出渾身解數去瓦解那個最高統治者。她隻需用她的美貌和身體拿下那個統治者的威嚴,她便可以大路通天了。而婉兒有什麼?婉兒生活在武則天的時代她的美貌和身體是沒有用的。她有的隻是忤逆了皇後的家庭背景,和在掖庭長大的辛酸曆史,以及,她身為奴婢的那卑賤的身份。婉兒是唯有靠自己的。她背後沒有支撐,她隻能靠著自己的心智。或者那心智就是她的支撐。她便是這樣自己支撐著自己在到處是殺機的這個圈子裏出生人死的。

婉兒越來越聰明。她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腦子去觀測她身邊的那些血腥的殺戮的。她要躲開那些血,但又要多少沾上一點血。她深知在罪孽深重的人們中,她必得也背負了一重罪惡,才能夠得以存活。譬如,對貶謫巴蜀的賢。她傾慕這個男人,她甚至愛他,但是她還是讓自己沾上了賢的血。

婉兒唯有沾上了賢的血才能是武曌的同夥。婉兒是願望著成為武曌的同夥的,因為唯有武曌才能給予她生存,而為了生存,她寧可沾上賢的血。這就是遊戲的規則。

便是這樣的一點點賢的血,讓婉兒鞏固了她在皇後身邊的位置。或者說,婉兒的位子就是靠他人的血一點點累積著而最終安如磐石的。婉兒要這個位子,要這一份穩固,要待在皇宮,要侍奉皇後。婉兒並不是認為唯有在此她的才華才得以施展她的價值才得以實現,不,那不是婉兒的初衷。婉兒的初衷僅僅是,她在陰暗的永巷中生活過,她看到過那些被遺棄的宮女們悲慘的生活,她不能想象再回到那陰暗的掖庭,更不能想象母親再搬回她們原先住過的那個木格子中。她愛母親,她再不願看到母親衣衫檻樓,終日以淚洗麵。不,她不能再回到過往的那一切,而要永遠擺脫苦難,婉兒唯有在權勢者中站穩腳跟。婉兒其實早就看清了如今的朝堂之中,真正的當權者隻有一人,那就是皇後。皇後不僅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而且集天下權力於一身。那麼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婉兒隻有一種做人的準則,那就是對皇後的態度。以皇後的好惡為好惡,後來就成為了婉兒唯一的生存原則。

然而婉兒又不是那種五條件的唯命是從。婉兒是有著那種她該持有的尊嚴的。她從不奴顏媚骨,甚至時常會有一點她自己的愛憎和好惡。其實這依然也是武曌的好惡。因為武曌從不喜歡她身邊的人隻是對她言聽計從。如果他們隻是聽她的,那麼她何苦還要用他們?而且她用人的目的就是要使用他們的智慧,她希望他們動腦子,有獨到的見解,她甚至希望他們有時候有一點鋒芒,有一點不同的聲音。所以婉兒才會有了一個她可以獨立思考的空間,所以婉兒盡管被籠罩在女皇巨大的陰影下,她依然覺得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就比如她對賢的那種欣賞的態度。她從不諱言她是欣賞賢的,並反複告知皇後,賢才是李唐王朝最合適的繼承人。她曾在皇後的麵前曆數賢的種種美德,她甚至為了賢而不惜詆毀有點狂妄的英王顯和過於軟弱的相王旦。而慢慢地,當有一天皇後和賢終於有了嫌隙,而隨著他們母子之間越來越隔膜越來越疏遠,婉兒對賢的態度也不得不有些微的改變。她盡管不改對賢的稱頌,但已不像以往那樣不遺餘力。她知道,畢竟,對太子取舍的大權是握在皇後的手中。而到了最後的針鋒相對,生死攸關,婉兒便不得不成為了那個娼妓一樣的奸細。那樣的婉兒還有什麼尊嚴。那是婉兒所不願的。她畢竟讀破萬卷書,她知道人活著是需要人格的。但比起人格,婉兒的生存乃至於她母親的生存才是更為重要的。所以她不得不舍棄了她的人格,舍棄了賢,而全然站在了皇後的立場上。

這便是婉兒的態度。在李賢被廢的事件中,她確實穩固了她作為皇後貼身侍女,作為皇後最信任的心腹的位置。盡管她也曾深深懊悔也曾怨恨自己,但是她明確地知道她是一定要向前看的。既然是她認定了隻有攀附皇後這一條路,她就必須堅定不移地朝前走。她不允許自己徘徊,更不允許自己動搖。縱然是她的雙手沾滿了她愛的人的血,縱然是她的人性已被踐蹋得片甲不留,她也隻能是跟定皇後,做她的誘餌,或者刀劍。

婉兒還知道,在政治的大潮中翻卷的人,是容不得沒完沒了地沉溺於兒女情長的。唯有舍得下大情大義的人,也才能成大氣候,就像皇後。於是婉兒不再追思往事。她強迫自己忘記賢。她要求賢從此隻有留於她心的某個永遠而又遙遠的角落。她要重新開始。因為,新的太陽升起。新的一天到來。

然後是武曌的第三個兒子李顯閃亮登場。顯便是這樣的一位新儲君,他轉瞬就搬進了那座血腥之氣猶存的東宮。他不在乎那裏的堪喜堪憂的境地。他有點頭腦發熱,顧不上想得那麼多。他甚至沒有為他一直敬重的二哥的被廢黜而悲傷。他或者是真的早就瞄準了這個太子的位子。總之他堅定地站在了母親一方,他認為賢就是不該私藏武器,陰謀造反,如此的大逆不道當然是天地不容。

顯不廢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就坐在了太子的位子上。也許是賢真心誠意拱手將這位子讓於他,但是他卻絲毫不領情。也許是他也曾聽說那個母親的正諫大夫明崇儼對賢的預言,說賢的滿臉憂怨之氣,根本不堪繼承帝業。於是顯以為東宮當然就應該是他的。他跨進東宮高高的門檻不覺得是如願以償,而以為是天經地義。

大搖大擺住進東宮的顯有點忘乎所以。說話的口氣也隨之大了起來,仿佛天下已經有一半是他的了。顯的飄飄然亦是因為他的身邊沒有一個謹慎而智慧的女人。尤其是他所寵愛的那個韋氏庸俗淺薄。轉眼就成了太子妃使這個女人太興奮了。於是,她便不合時宜地端起了一副儼然皇後的架勢,她的所作所為顯然深深影響了李顯,並埋下了他們日後不幸的種子。

那時候顯時常往來於政務殿。與他的二哥李賢不同的是,顯過問政務,而且勤政。顯不知過分勤政也同樣會惹來殺身之禍。但其實顯並不是真的勤政,他往來於政務殿其實僅僅是為了能更多地見到婉兒。顯對婉兒的熱情從不曾減弱過。隻不過當他看出婉兒對賢的情有獨鍾,他便對婉兒敬而遠之了。如今賢的被貶黜以及他的升遷,使他覺得新的機會到來了。他依然不改對婉兒的喜愛,他堅信他隻要鍥而不舍,婉兒就一定會是他的。

然而在母親的政務殿中,婉兒總是埋頭工作,不曾給過李顯半點能與之接近的機會。她總是很嚴肅很冷漠,一心撲在皇後所交給她的各項政務中,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更不要說去領悟新太子的那滿腔柔腸了。

李顯在一個他精心尋找的傍晚,終於單獨見到了婉兒。他故意在很晚的時候,把母親交他批閱的奏折送回到政務殿。那時候皇後早已回後宮休息,但是顯看到了婉兒還沒有走。於是他來。他的到來使婉兒很驚訝。她忙拜過太子,不知道太子有什麼事。

顯說你很忙。讓我幫你。

婉兒說,不用,奴婢自己能行。

婉兒說罷便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而太子便坐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婉兒。婉兒被太子盯得有些不舒服,她便抬起頭來對太子說,晚了。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請太子回去吧。

而顯依然堅持著坐在那裏盯著婉兒。他這樣看了很久,才突然說,你不傷心嗎?

奴婢傷心什麼?

你再也見不到我二哥了。

奴婢不傷心。那是太子罪有應得。

太子是我,而不再是他,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奴婢怎麼敢不相信。當然你是太子了,請太子原諒。婉兒說過,就不再講話。她甚至也不再抬起頭來,隻是專心在那裏整理奏折。

顯又說,你知道這政務殿都發生過什麼嗎?

婉兒頭也不抬地說,太子請回東宮歇息吧。

人們說,母後就是在這裏和父皇搞到一起的。

太子怎麼能這樣說皇後?

是的就是在政務殿,人們就是這樣說的。那時候祖父正率領千軍萬馬親征高句麗。留下父親在長安城監國。那是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祖父連戰連敗,卻執意不肯收兵。於是那個曾是祖父才人的母親便在這政務殿中乘虛而入,向監國的父親大舉進攻。從此她鑽進了父親的懷抱,也就是鑽進了父親的心。母親當然是知道父親未來要做皇帝的。

婉兒驚愕地睜大眼眼睛看著李顯。她想不到在這莊嚴而肅穆的政務大殿中,太子竟會說出如此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婉兒在那一刻甚至感到了恐懼,她想不到在皇後的麵前一向唯命是從的李顯,在背後竟然敢如此地褻瀆他的母親。

婉兒義正辭嚴,她說請太子不要說了,我是敬重皇後的。

我也並沒有對母親不敬,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我現在的關係,包括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政務大殿,和當年的父親母親實在是太相像了。婉兒你不覺得嗎?

奴婢不懂太子的意思。

婉兒你不覺得你太像母親了嗎?你是那麼聰明,又是那麼富有才華,以你非凡的才智和能力,你難道不願意成為母親那樣的人嗎?

皇後是天之驕子,是奴婢這樣的凡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

婉兒你要知道未來的皇帝是我,你難道真的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皇後嗎?

太子有太子妃。

當年父親也有皇後。

不,那不是奴婢的所求。

你就不能大膽地設想一下嗎?要實現這一切,你唯有依靠我。隻有我能幫助你實現這樣的夢想。隻要你對我好,我發誓會讓你從才人到婕妤再到昭容到皇後……

太子你真的不要說了。你說的這些的確不是奴婢的夢想。奴婢隻想侍奉皇後。而且恕奴婢直言,太子也萬萬不可做此想。如今天下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準未來真正握有大權的究竟是誰?

你是說二哥還會回來?

太子想得太簡單了。

那麼是相王?

相王從來沒有野心。

那麼又會是誰呢?

婉兒沉默。

不,婉兒,你別拿這些做盾牌。皇位就是我的。婉兒,別拒絕我。記得嗎?我說過,我一直在等你。別再錯過這樣的機會了。答應我吧,婉兒,行嗎?

太子請回去吧。太子太不了解你的母親了。她是無與倫比的。她才是真正的王。這就是婉兒想說的,也是想讓太子知道的。

顯離開。一種莫名的失落。還有恐懼。他不知道婉兒的話意味了什麼。他不僅僅是在感情上沒能如願以償,他甚至還對他的未來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他離開的時候有點黯然神傷。

婉兒把顯送出政務殿的大門。政務殿門外的那條長長的甬道已經是一片靜寂。有沉醉的晚風和滿天星鬥。婉兒止步於那條甬道。那甬道對婉兒來說有著太多的記憶和創痛。她便是在那裏親近了賢,而賢已如閑雲一般地流散。甬道早已是物是人非。每一塊鋪砌的磚石上所記錄的都是婉兒青春的悲傷。那是婉兒不願想的又是不得不想的。

於是婉兒止步於那條甬道。她轉身回去的時候突然被身後的顯拉住了。婉兒說不清在那個瞬間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有點遲疑,但並不慌亂。她甚至知道這大概是必然的。她想她應當是了解顯的。

她想那或者是所有做太子的男人的權力。

但是她想不到顯拉住她後就把她拽到了自己懷中。然後他就不顧一切地擁抱著這個他覺得他已經愛了一生一世的女人。他可能還覺得他終於獲得了能接近這個女人的機會。所以他發誓決不錯過這機會,他擁抱著並親吻著這個女人。

婉兒竟然沒有掙紮。這反而使李顯百思不解。她竟然那麼順從。聽之任之。顯有點惶惑。他覺得他再一次不能解釋這個女人,他雖然緊緊地抱著她,他與她那麼貼近,但她卻仿佛那麼遙遠和陌生。

如果依著婉兒的心性,婉兒當然會拒絕這個乘人之危的新太子。但是婉兒已沒有心性,或者說她早已不是東宮事件之前的那純真的女孩兒了。所以她沒有拒絕。沒有拒絕也並不掙紮。她就是如冷酷的石雕一般被生硬地攬在顯的懷中。她緊閉雙眼,任憑顯的撫摸和親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那些。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嫌惡。但是婉兒做出了選擇。那是她在事發的瞬間就做出的選擇。她沒有了心性但卻依然擁有著心智。她便是依著心智而做出這人生的取舍的。她允許了李顯。她讓自己待在李顯的懷中。她讓李顯在她的身上完成他壓抑日久的激情的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