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默默走來。她低垂著眼睛。她從容地做著顯要她做的所有事情。她盡管對皇帝的諸多不知所雲的旨令深懷不滿,但依然努力做到俯首貼耳,言聽計從。她隻是在聖上太無知的時候,才非常小心地不露痕跡地點撥他。慢慢地他們的這種合作,在諸多磨合之後電變得默契了起來。顯在他急需穩固地位的時候,並沒有急於向婉兒索要她的那一份感情。他大概認為反正婉兒是他的了,他想他不僅能獲得她的感情,他還將獲得她的身體,那是遲早的,既然天下已經是他的。
顯在一個將政務處置到很晚的那個深夜,他覺得他很累了,他想稍稍休息一下,他才突然地要所有的侍從退下,而隻要婉兒留下來為他草擬幾分浩命。
然後所有的人退下。
在浩蕩的政務大殿中隻剩下聖上和婉兒。
這一次顯沒有任何過渡,他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他徑直走向婉兒,並即刻把她摟在懷中。那時候他已經再沒有任何遲疑和膽怯,他知道他手中所握有的皇權就是一切,難道那偌大的皇權還換不來一顆女人的心嗎?
他說朕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他緊抱著婉兒。親吻著她。他說,你願意從此就伺候朕嗎?他問她還記得朕曾經對你說過的那些關於母親的故事嗎?你能想象得到嗎,這已成為現實。此時此刻,你就在朕的政務殿裏,在朕的身邊。朕不必像父皇當年那樣,還要從感業寺把落發為尼的他心愛的女人接進宮。不,朕不用。你就在這裏,在我的懷中。你就是朕的。你別再拒絕。聽到了嗎?連天下都是朕的了,而你怎麼能不是朕的呢?聽到了嗎婉兒,我不是在以勢壓人,我是真的喜歡你。聽到了嗎?今生今世,隻要朕在,你就隻能是朕的。
婉兒在這樣的時刻,不能不想起遠去巴蜀的賢和那個寂寞深宮的皇太後。然而她隻是想想而已。在心裏想。她任憑著顯在這個激情的午夜激情地攫取著她。她逢迎著。她甚至響應著顯的激情。她想聖上才是現實。此時此刻才是現實。她唯有被聖上索要,在某種意義上才能確保她的生存。畢竟顯是聖上。是切切實實千真萬確的聖上。而能被聖上所親近所擁有所迷戀,這是天下女人都夢寐以求渴望得到的。而她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她為什麼要輕而易舉就放棄呢?
婉兒是個明智的女人,她又跟隨皇後在宦海中沉浮了六年之久。她早就看穿了這一切,她想她能混跡於此,早就知道心裏想的和用身體去做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了。
於是婉兒任憑著那個做聖上的男人在午夜的政務殿中以他的方式擁有著她。婉兒的身體所帶給她的那一份衝動使她再一次證明,身體和心確實有著非常非常遙遠的距離。她想她把她的身體給了聖上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關鍵是她的心還是她自己的,她還可以在心裏想,想賢,想太後,想她自己的身世和母親。婉兒想她的心還是屬於她自己的,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而顯對婉兒的激情淺嚐輒止。
這裏畢竟是政務大殿,顯確實不敢在此褻瀆神靈;何況,顯在婉兒的麵前也還確實有著幾分拘謹,幾分其實在婉兒看來完全不必要的英雄氣短。
顯鬆開了婉兒。
那是沒有完成的欲望。
而顯在心裏為自己辯解,他說他要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他不必急於求成。他們來日方長。在這個夜晚這一刻,他不過是想傳達一種激情的信息罷了。他沒有別的所求。他隻想讓婉兒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愛她。
而婉兒在告別了聖上的身體時,對他說,聖上終於成為了聖上,真是了不起。
顯雖然沒有盡興,但依然欣喜若狂。那是他為他自己設計的一個緩慢的過程,就像猛虎撲食,它先是撲倒它的獵物,但是卻並不急於吞噬它。那成就感就在它與受傷的獵物的周旋中。它看著它慢慢倒下。歸順。最終成為它的囊中之物。這就比如是聖上和婉兒。是聖上不想讓婉兒立刻就成為他身下的女人的。他要那個欲擒故縱而且是充滿了美感充滿了誘惑的過程。他要長久地期待。他相信唯有長久地期待之後,理想的實現之於他才是真正充滿了歡欣的。
顯便是帶了這期盼回到了後宮。已經很晚了,韋皇後竟仍然在他的寢殿中等著他。
你怎麼還不去睡?顯有點不愉快。
又和那個婉兒在一起?韋皇後仿佛醋意大發,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好嗎?
你快去睡吧,那是朕的事。
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做皇後的不是我嗎?你難道還會立那個小賤人為皇後嗎?你們李家的男人難道就全都這麼沒出息嗎?
你別在這兒胡攪蠻纏了。朕要休息了。朕明天還要早朝。
什麼朕叼朕啊,你以為讓你坐在那把椅子上,你就真是朕了?別相信那個小賤人。你以為是你母親體恤你的無能才把她給你的?你怎麼那麼蠢,你就看不出來她是那個老太婆留下的耳目,是專門來監視你的。你忘了,當年不是太後把這個狐狸精派到東宮,東宮才全線崩潰的嗎?你還以為這是什麼好事?你真是太可笑了。
可是婉兒是秉公辦事,是為了朝廷。
那她幹嗎還要去勾引李賢?
你不是說如果沒有婉兒檢舉二哥,咱們就進不了東宮,也不會有今天嗎?
那是說著玩兒的。你以為婉兒檢舉李賢是為了討好你?那就大錯特錯了。那個賤人她隻有一個主子,那就是太後,唯有太後。
那是因為太後臨朝。如今臨朝的是我了,她當然也就會服從於我了。我需要婉兒。我知道她非常了不起,她一直在幫我,她……
什麼她她的,那麼我呢?你對你身邊的皇後都視而不見,你一定是早就和那個賤人風流過了吧?
不,沒有,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如果真的沒有,那麼你還等什麼呢?
於是韋皇後脫下了她的裙子。把她的魚一般光滑的身體塞進了顯的懷中。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光彩照人。沒有雅俗之分。隻是熱烈的肉體。那是顯熟悉的。也是顯不能拒絕的。他確乎是因著沒能在婉兒的身體上完成他的欲望,所以,他便順勢將韋皇後壓在了他的身下。
然後,韋皇後就讓新天子相信了婉兒是不可相信的。她用她的身體讓顯明白了,他能夠相信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和他生兒育女、有著無盡的床笫之歡的韋皇後。唯有他們之間的利益才是共同的:他們權力和他們共同的孩子。
距高宗辭世僅僅不到兩個月,便又有不幸的消息傳來。那時候婉兒已開始輔弼聖上李顯的新生活。她全力幫助顯,她希望朝廷能和皇太後臨朝的時候一個樣。婉兒於是很累。不單單是因為顯的無能,還有顯背後的那個韋皇後總是對朝政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而她又不懂。不懂而又瞎指揮,結果總是把好不容易安排好的一些朝政大事攪得亂七八糟,混亂不堪,要婉兒不知做多少努力才能挽回。所以婉兒很累。她不僅要幫助一個幾近白癡的皇帝,還要對付那個處處與她為敵的攪水女人。韋皇後總是有意詆毀婉兒,並不遺餘力地將婉兒好不容易才做好的一些事毀掉。
所以婉兒焦頭爛額。她甚至都很少到後宮去探望依然在傷痛中的皇太後。但是婉兒並不在意。因為她知道她現在奮力去做的這些事全都是為了皇太後。她不想有一天一旦皇太後回來,還給皇太後的是一個爛攤子。所以婉兒盡管很累但是她無悔無怨。
但是有一天太後突然叫婉兒來後宮看她。直到這時,婉兒才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有很多天沒去看太後了。她於是很慌亂。六神無主的樣子。她不知道太後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她的心怦怦跳著。她甚至莫名其妙就流出了眼淚。她想太後獨自一人待在後宮很寂寞很悲傷,她一路小跑趕到太後身邊的,她推開太後寢殿的大門,她看見太後蓬頭垢麵,正眼淚漣漣地靠在她的床頭等著婉兒。
太後你怎麼啦?婉兒跪在了太後麵前,她輕輕地搖著太後,她問著,太後,你不要哭,告訴奴婢,出了什麼事?
太後如此傷痛的樣子是婉兒從不曾看到的。不論是幾年前廢黜李賢,還是兩個月前先皇辭世,太後都不曾如此傷心。她總是隱忍著。悲哀中的無比堅強。就是在高宗國葬的典禮上,太後依然能化悲痛為力量,為大唐王朝的未來慷慨陳詞……
可是,眼前的武曌怎麼啦?她哭著。那麼絕望的哭聲。那是婉兒所不能理解的一種悲痛欲絕。婉兒跪在武曌的麵前。她抓著太後的手。她勸著太後但是她覺得她自己也快要哭了。這是唯有在太後身邊才會有的一種感覺。她受不了這個一向堅強的女人有一天突然不堅強了。婉兒知道,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那一定是特別特別重大的事情,但那是什麼呢?是婉兒猜不出的。
太後您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別哭了太後,奴婢求您了。婉兒央求著。
武曌依然哭著。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她看著婉兒。欲言又止。但是她最後還是說了,她說,誰說太子不是我的骨肉。他也是我的兒子。
婉兒被武曌的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弄得很懵懂。她不知太後想說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太後所說的是哪個兒子。
是賢。武曌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睜大眼睛看著婉兒,她問婉兒,告訴我,他為什麼要死?
賢死了?不,太後,那不是真的。連婉兒也不敢相信了。她退著。她說不會的,太子遠在巴州,有誰會去害他呢?不,太後你說這不是真的。太子他不會死。
他早已經不是太子啦。皇太後冰冷的聲音。婉兒你忘了嗎?幾年前他就已經被廢黜了。難道你不記得了?
奴婢沒有忘。隻是,賢他……他真的死了?不,奴婢不信。
一開始我也不信。賢也是我的兒子。他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也是我身上流出來的血。
隻是,聖上不會知道了。願聖上在天之靈安息。願太子早早與聖上在天國相會,願……婉兒囁嚅著。
太後說,是他自己朽木不可雕,是他自己在毀自己。他被貶偏居巴州,那難道是我的錯嗎?可是婉兒你是清楚的,如果他不被廢,一旦他登基,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就一定會是我,你說是嗎?婉兒?
婉兒點頭。婉兒並不知道皇後在問她什麼,但是婉兒點頭。她慢慢變得麻木。意識很朦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賢死了。這個她此生真正愛過的男人死了。是太後派人殺了他。是太後像殺了她的第一個兒子弘那樣,又殺了她的第二個兒子賢。太後的手上已經沾滿了她兒子們的血,而她又因為她的兒子們的死而悲傷,那是真的悲傷。讓婉兒不解的是,皇太後不是已經放棄了她的霸業,把它們交給了她的第三個兒子,她幹嗎還要殺賢呢?賢又妨礙誰了呢?莫不是皇太後還要她的權杖?
婉兒不寒而栗。她知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顯也在劫難逃。不僅顯,還有旦。還有太後的所有的孫子們。那所有能繼承李唐王位的人,都將是太後的絆腳石,也都將是太後用鮮血壘起的供她向上攀爬的階梯。
婉兒說,太後並沒有敕許賢回來為聖上送葬……
你是說是我殺了他?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隻是說,聖上的死其實就意味著賢的死,奴婢知道,聖上一去,賢的死期就不遠了……
你怎麼知道?
那是因為,他們彼此太相愛了,他們誰都舍不得把另一個單獨留在痛苦中。
不,婉兒,不是這樣的。隻是,一個錯誤的旨令。
一個錯誤的旨令就殺了賢?
是我體諒他。武曌突然變得威嚴。他沒有被敕許回來為聖上送葬。他一定為此而非常悲傷。他是那麼愛他的父親,他一定想能最後見他一眼。但是他沒有被敕許。於是我想該去看望他了。該去告訴他聖上在行前是怎樣牽念他的。我是派左金吾將軍丘神劫去巴州的。我是想讓賢知道,我並沒有忘記他。盡管聖上去了但世間還有我,還有他的母親在關切他。可是想不到賢就自殺了。在丘將軍他們還沒有離開巴州,他就在他的居所裏自殺了。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丟下我?丟下我年老體弱在這沒有聖上也沒有弘和賢的宮殿裏。我並沒有派人去逼迫他。不是丘神勣這個昏官誤解了我的意思,就是賢他誤解了我,他不肯給我一個讓他回來的機會。我是要讓他回來的。婉兒你聽我說過吧,那是遲早的。他是我的兒子,我也想他呀……
婉兒跪在那裏。她不停地哭著不停地搖著頭。她想說點什麼。關於賢。關於這個永遠都不再能回來的男人。但是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就是張開嘴,也說不出她心裏想要說的那些話,甚至,她連哭聲也發不出,隻有眼淚不停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