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允許了李顯很可能是因為在她的潛意識中也有著某種強烈的攀附權貴的欲望。畢竟李顯已成為太子,她當然不能也不願忤逆這個新太子。她或者也在冥冥之中預感到她的未來也許就真的握在了顯的手中。她深知這個男人愛她。她或許也深知她可以利用這個男人的愛,她甚至可以因了這愛而控製這個男人。婉兒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竟然會莫名其妙地很快慰。慢慢地,她就知道她到底有多卑鄙了。她並且已經不會再為這卑鄙而無地自容。她很坦然。她坦然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她要活著。
便是為了活著,婉兒置身於顯的火熱的激情中。她沒有愛,但也沒有厭惡。她隻是憑靠著某種不自覺的也是天然的功利之心,而對麵前的新太子趨炎附勢。她被顯的激情騷擾著。被煽動的是一種她所不知的欲望。那是同感情毫不相關的一種身體的欲望。那來自身體內部的異常熱烈的感覺。那是婉兒所不曾經曆過的。她也曾這樣被賢擁有過,但那是滿腔的愛和渴望。婉兒不懂她不愛顯為什麼還會有那種身體的衝動。那衝動並不能代表她的心,但卻能代表她的身體。或許是她的身體需要這些,需要一個男人,需要被一個男人愛撫。便是在身體中的那欲望的支配下,婉兒也伸出了她的雙臂,去擁抱了擁抱著她的那個男人。
婉兒很投入。她真的滿懷了欲望。她想那可能是她的生命中即將開始的新篇章。她為什麼不能接受顯?就像是,她為什麼不能接受現實。而現實是什麼?就是這個激情的顯嗎?
就在婉兒與新太子彼此認同的第二天。皇後突然問婉兒,告訴我,你是怎樣看新太子的?
婉兒異常驚慌。她不知道皇後又看到了什麼。她很害怕。她不知皇後是什麼意思,更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有點措手不及。她很沮喪,她覺得她永遠也不能洞悉皇後的心。
婉兒你不必有什麼顧慮。你覺得太子怎麼樣?
奴婢以為,太子在其位,謀其政。
是的這些我都看到了,我隻是想知道他是怎麼看待他自己的。
奴婢……
你不必吞吞吐吐了,我知道你們是朋友,何況他—直很看重你,告訴我,他是怎麼想的?
婉兒以為,太子太看重他的位子了。
你是說他有野心?
不,是太子妃有野心。
太子妃?那個韋氏?你聽到些什麼了?
東宮裏議論紛紛,說太子妃已經開始為她的親戚向太子要官。
她已經貴為太子妃,為她的家族封官晉爵也是情理之中的嘛。
封官晉爵自然不容置疑,隻是太子妃一族已開始在鄉裏橫行霸道,很為百姓所不齒,辱沒了皇室的尊嚴。
這自然不好。
可是皇後,這一切在婉兒看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對太子妃言聽計從,仿佛被控製在她的手中。婉兒是怕如若太子一旦擁有了天下,怕是大唐王朝就難逃外戚專權的厄運了。
有那麼嚴重嗎?莫不是你對太子妃有偏見?
請皇後相信奴婢。也許奴婢說得不對,但這卻是奴婢千真萬確的一種感覺。婉兒隻是想讓皇後有所省察,防患於未然,婉兒和太子妃之間決無個人恩怨……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怎麼會不相信你,而去相信那個太子妃呢?當年明崇儼曾說英王最類太宗世民,怕隻是說他的長相。太宗英明一世,威震天下,不曾有任何後妃敢來幹涉他的朝政,看來太子是不能與太宗相類了。以太子之威,竟不能震懾他的老婆;那麼有朝一日他成為天子,又怎麼能震得住天下呢?
皇後恕奴婢直言,太宗果然英明一世,但他也最終未能擺脫外戚專權的命運。長孫皇後雖申明大義,不允許她的親屬左右朝廷,但可惜英年早逝,不曾看到國舅長孫無忌在朝中的飛揚跋扈。若不是皇後以大唐的名義力挽狂瀾,那王朝今天不知會落入誰的手中哩!是皇後賢明……
這些舊事你也了解?皇後有點不安地問著婉兒。
這些都是內文學館中的老學士講給婉兒聽的。
那麼,他還講給了你什麼?
皇後的豐功偉績,是天下盡人皆知的。倘沒有皇後輔弼病弱的聖上,大唐怎麼會有今天的國泰民安。所以世人常說,殿下才是真正的聖上。
真有人這麼說?婉兒你不是在故意恭維我吧?
即或是沒有人說,人們也會這麼想。聖上已多年不曾臨朝,這是有目共睹的。這天下朝政還不是殿下在辛苦打理,日複一日。
婉兒,說心裏話我也不願意如此辛苦。畢竟我是一個女人,又不再年輕。隻是聖上的身體一天不似一天,皇子們又是一個一個地那麼不爭氣。我本來對賢寄與厚望,期待著他有一天能繼承聖上的王業。但是他竟如此自暴自棄,不堪造就。賢尚且如此,對別的兒子我就更不抱什麼奢望了。這個家就是這樣了。隻能聽天由命了。想想這些,有時候就覺得很悲哀。我真的不敢想有一天聖上去了,這家這國會是怎樣的一幅景象。但總之我不會把聖上的朝堂交到我不放心的人的手中。那也是我幾十年經營的政權。對這政權我是負有責任的。我不能對不起聖上,更不能對不起打下這江山的李唐先輩們。
奴婢理解皇後的苦心。
我所以才會問你太子究竟怎樣?能否委以大任?
奴婢懂得。奴婢也是實言相告。
我總是覺得我的兒子們不幸。在他們身邊總是沒有一個聰明的女人。所以不管那個愚蠢的太子妃怎樣張揚,我可以叫英王做太子,我也能像廢了賢那樣廢了他。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聖上,國家的生死存亡都是第一位的。隻要我活著,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能讓大權旁落。我向天起誓。
公元683年,懦弱了一生的高宗李治,終於結束了曾帶給他無窮病痛和困擾的生命。他是在遠離長安,遠離祖宗的陵墓和廟堂的東都洛陽與世長辭的。多少落葉歸根而又歸不成的感慨。就仿佛顛沛流離,客死他鄉。無論他的皇後是怎樣地熱愛洛陽,但洛陽畢竟不是高宗的家。高宗辭世時的那一番悲愴的心境可想而知。幸好他駕崩時身邊有皇後。有了皇後他也就放心了。這是他一生至愛的女人,當然也是他可以托付的女人。他深知幾十年來如若沒有皇後,這大唐的扛山一天也支撐不下去。所以他與皇後落淚告別時是滿懷了感激的。他因此而留下遺詔:太子李顯繼承王位,但一切重大國事必得由皇後處理。倘若太子繼位不是不可抗拒的規矩,高宗大概恨不能將他名下的所有權力,全都交給他的武皇後。他不知道除了由武皇後執掌大權,還有誰能堪此大任。這是國事政事,是關係到整個王朝生死存亡的,而能將這天下撐持的,恐怕唯有皇後一人。然後高宗便撒手而去。所有的人間恩怨從此風流雲散。他是在他的皇後的懷中死去的。他想這是個他愛他恨而他又離不開的女人,而此刻,他還是要離開她了……
這對於早已經人情淡泊的皇後來說,盡管聖上的死是一個遲早的必然,但是她還是非常非常悲傷的。那時候在她的生命中,除了她與先皇李世民那短暫的才人的關係,隻有李治這一個男人。她與他生活了幾十年。幾十年的恩恩怨怨,血雨腥風。她為他生兒育女,又為他掌管天下。他是她的君王,又是她的夫君。她仰仗他依靠他,因為天下是他的;而她又利用他左右他,因為她希望天下是她的。
而高宗的離去也許會帶走皇後今天的一切。她或許再不能垂簾聽政,再不能掌管國事政事,她要把天下的實際權力移交出去,移交給她的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她不能違反天下的綱常。
朝廷在四天之中秘不發喪。
秘不發喪是因為皇後要想方設法做好應付一切因聖上仙逝而可能突發的事件的準備。皇後盡管悲哀,但她還是鎮定自若地做好了這一切,她甚至在極度的悲傷中,做好了徹底將權力移交出去的準備。仿佛皇後也隨了皇上而去。她甚至不打算再上朝,再聽政,一個悲哀的女人怎麼能置她的悲哀於不顧呢?她隻是在悲傷中盡力去做著她所應當做的一切,為高宗安排國葬,同時為她即將即位的兒子鋪平道路。
這使婉兒又一次震驚。她更加欽佩皇後了,她不知這個天下最偉大的女人,究竟心有多深,胸懷有多寬廣。她看著皇後默默地做著那一切。她被感動被震撼,並恪盡職守地完成皇後要她做的所有的事情,包括起草各類更換天於的文件。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婉兒驀然生出了很多的落寞。她不能想象那個今後不再是皇後臨政的王朝,會是怎樣的一種景象。她並不真正了解那個即將繼位的太子李顯究竟是個怎樣的庸才,她不知道一個那樣不堪造就的君王會把社稷引領向何方。婉兒為此而深懷憂慮,她也能理解皇後此時此刻的那種複雜的心情。婉兒跟隨皇後的時候皇後已經臨朝。所以婉兒除了皇後,不知道還能有誰能替代皇後。婉兒熟悉的,隻是皇後垂簾的朝政;而她崇拜的,也隻是皇後的政治才能。她認為隻有皇後才具備君臨天下的能力。她不相信顯真的能治理國家。她將懷念皇後當朝的時代。
但是,畢竟高宗已經仙逝。而天子駕崩,也就必得有新天子承繼皇位,改朝換代。這是不能改變的必然。高宗的死就意味著高宗時代的結束,而高宗時代的結束,也即是武後時代的結束,縱然武皇後有千般能耐,她也隻能隨高宗一道壽終正寢,再不能垂簾了。
就是這樣,一切都結束了。聖上去了,便也帶走了武曌執政的時代。
四天之後,向天下宣告為高宗國喪。與此同時,太子李顯正式即位。顯即位是二十八歲,正是一個男人最輝煌燦爛的時代。
而五十六歲的皇後,則在高宗國喪、太子登基的同時,被尊為太後。那種太後的寂寞與蒼涼。從此深居後宮的狀態,是皇太後本人也不能適應的。那麼突然地,她就再不必每日清晨即起去趕早朝,那些佇立於大殿的滿朝文武們也不用再向她請示彙報,聆聽她的教誨了。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皇太後難道從此就真的隻能待在後宮,頤養天年了嗎?
一位君王的謝世,確實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在這個剛剛到來的誰也不能適應的時代,當然一切要重新開始。
悲傷的太後,當然不適宜過問朝政,而新天子的君臨天下,在某種意義上也就徹底剝奪了太後曾經那麼熱衷那麼迷戀也是那麼如魚得水的政治的舞台。這是太後不習慣的,又是太後不能違抗的。她還找不出一個重操舊業的無懈可擊的理由,盡管,她覺得那個皇位隻能是她的。
而與此同時,從此每日臨朝,坐在那個高高的龍椅上麵對文武百官的奏請,其實也是新太子顯所不能適應的。盡管他做太子已經三年,每日在太師太傅們的教導下學習怎樣管理朝政,但是當他真的坐在了聖上的位子上,他便又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做這個聖上了。顯是在他們兄弟中,唯一做了皇帝的。他的兩個哥哥僅僅是在太子位上要麼被鴆殺,要麼被流放,不曾有任何做君王的經驗能夠傳授給他。所以顯很孤單,有時候也很茫然。在麵對百官的奏請時,他既不能顯示他的無能,也不願向母親的臣相們請教,更不願求助於太後。因為顯知道,母親是不信任他,甚至是瞧不起他的。顯雖然知道他比起母親相形見絀,但是他卻有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的自尊,和在其位、謀其政的勃勃雄心。所以他誰也不想依靠。他甚至有意識地表現出了一種剛愎自用。其實,那是他的虛弱。他在虛弱中獨自探索。而他在這心懷惴惴的摸索中,難免就要求助於那個如今真的如願以償做了皇後的韋氏。他夜夜聽著韋皇後在他耳邊吹著的那些枕邊風。他甚至聽憑著她的擺布。而一個沒有任何政治才能和經驗的女人,又能把一個同樣沒有政治才能和經驗的男人擺布成什麼樣呢?
幸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申明大義的太後把她最親近的婉兒留給了天子,輔弼他。這是怎樣的一份饋贈!至少李顯是這麼看的。不單單是因為他對婉兒所懷的那一份深情,而是他在朝廷中確乎是已經捉襟見肘,苦不堪言。而婉兒的到來,就不啻是獲得了左膀右臂;不單單是左膀右臂,他簡直是獲得了整個生命。
當顯以君王的身份第一次在政務殿見到了婉兒,他的心中立刻被那種有著幾分得意的激情所搖蕩。他覺得依然冷漠、一身縞素的婉兒很美,她甚至更美電更迷人了。李顯想,朕愛這個女人。他不僅愛她的美麗她的身體,而此時此刻,他可能更愛她的心智和大腦。他太需要這個在朝廷跟隨母親多年有著豐富經驗的女人了。他坐在政務大殿高高的龍椅上,看著向他走來的那個不得不臣服於他的女人,他真的有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在顯的心目中,婉兒就是天下。而這天下今天終於是他的了,李顯想,這是上天的賜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