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坐在那裏,顯得有點悲傷和落寞。飯菜全都冷了。一遍一遍地加熱。直到日落西山,皇後才不得不說,看來太子是不會來了。幸好我沒有提前稟告聖上,不然他的病又會加重幾分。想不到,賢兒竟會如此怨恨母親。
也許是二哥沒有收到請柬?太平公主天真地說。
也許是吧,那麼,咱們就不等他了。
幹嗎不派人再去叫他。我去吧。太平公主說著站起來。
不用去了。太平,過來,坐到我身邊來。幹嗎非要他來,咱們聚在一起為他送別的心意盡了,就很好了。來吧,孩子們,我們開始吧。即或是太子不在,來,舉起酒杯,這杯酒也是咱們為他送別的……
一場精心安排的本來應該是充滿了濃濃親情的家宴,就這樣,結束了。當兒女們告辭,武曌說,我請你們去東宮。我是說,替我和聖上,去送太子。婉兒,你和他們一道去。再一次,把這兩本書交給他。就說,不,什麼也不要說了,他會懂的。
婉兒接過那兩本書。依然是《少陽正範》和《孝子傳》。婉兒看見了皇後眼中的眼淚。在月光下。那淚光。婉兒不再敢看皇後。她想起了皇後講給她的那段太宗和承乾的往事。她不敢相信那就是皇後決心已定。她不希望看到這兩本書就像是兩把劍,直刺進太子的心窩。
東宮一片黑暗。他們走到近處才發現,正有一輛輛馬車靜悄悄地從東宮駛出。隻有馬蹄的嗒嗒聲。星夜兼程。誰都沒想到太子李賢把他的行期從明天清晨提前到了今天夜裏。賢的行動已經越來越詭秘,越來越離奇。慢慢地連他的兄弟姊妹也不能理解他了。
英王李顯騎著馬好不容易找到了有著東宮徽記的太子的馬車。他跳下馬,攔住太子的馬車,這時賢掀開馬車的窗簾。
二哥怎麼深夜就動身?英王走過去說。
怎麼是你?
你為什麼不來參加母後為你送別的宴會?
沒看見嗎?我不是已經走了嗎?
家宴是母親專為你準備的,你難道不知道?
李賢說,我怎麼會不知道?我收到了她的帖子。又是那個綺雲殿。我一看見綺雲殿的字樣就害怕了。我怎麼敢去呢?忘了幾年前大哥就是在那裏暴斃的嗎?大哥何以暴斃?他走進來的時候還在和我們兄弟姊妹談笑風生。可是誰會殺大哥呢?無非是那個害怕未來和她爭權的人。
你在胡說什麼?我們兄弟姊妹都曾無數次到綺雲殿進餐,怎麼都不曾被鴆殺呢?
你們是什麼?你們現在無足輕重,對她不構成任何的威脅。而如若有一天你也做上了太子,你就會知道這東宮裏是怎樣地處處充滿殺機。倘若你還想活著,就必得時時小心謹慎,在危機四伏中為自己找到一條求生之路,哪怕是苟且偷生。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抵禦殺戮,但是我可以不去綺雲殿,不喝那個女人的酒。我沒有大哥那麼傻。隨便幾句甜言蜜語的邀請,就吃虧上當乃至於搭上了性命。大唐王朝本來就是我們李家的,怎麼容忍一個武姓的女人在那裏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呢?那不是太黑白顛倒、世無天理了嗎?而她又是什麼人呢?不過是祖父的一個小小的宮婢罷了。她不僅淫亂後宮,竟然還要篡奪神器,我和她不共戴天。
可是,她畢竟是我們的母親。她生了我們,又養育了我們,她……
英王連你也如此淺薄。母親又怎樣,你難道不知這皇室中,從來都是親人殺親人嗎?弑父弑君,兄弟殘殺,古往今來,曆朝曆代全都是如此的。幸好我們兄弟手足情深,那是因為用不著我們爭權奪利,互相殺戮。我們之間沒有權力之爭。和我們爭權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母親。總有一天,我們兄弟會被她斬盡殺絕。說不定哪一天她還要登基做女皇呢。這一點我早就看透了。我們是障礙。不是我們自己要妨礙她,而是天理不容。告辭了,顯弟,好自為之吧。
賢說著放下車簾。他要車夫前進。那馬車剛剛開始啟動,從後麵追過來的婉兒又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她大聲說,等等,請太子留步。但馬車不肯停下。那是賢的指令。馬車越走越快,而婉兒,竟然決不放棄地在馬車後奮力追趕著。
這樣跑出了很遠。
婉兒曾經被石板絆倒,但是她爬起來繼續不顧一切地向前跑。那一刻婉兒不知道哪兒來了一股蠻勁兒。不追上太子的馬車她就決不罷休。她懷裏抱著皇後交給她的那兩本書。她想她一定要把它們交給太子。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在太子走前想最後再看到他。
後來太子的馬車終於停下。停在夜色中,等著已經被甩得遠遠的婉兒追上來。婉兒喘著粗氣。滿臉的淚水。她幾乎跌倒在站在那裏等著她的太子的身上。
你要幹嗎?太子十分冷淡地說。
是皇後,是皇後要奴婢來……來為太子送行……
婉兒,你幹嗎總是要攪在我們家的事情中?我不是無數次和你說過嗎?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因為你是她貼身的仆人你就安全了嗎?你以為她信任你,她就真的會信任你嗎?你以為你是誰?她連她的親生兒子都不信任,怎麼會信任你這樣一個從掖庭宮走出來的婢女呢?
不,奴婢不想證明什麼,隻是,皇後要奴婢一定要把這兩本書交給太子。
她真是瘋了。太子咬著牙根說。這個女人她到底要幹什麼?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這兩本爛書送過來。我已經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你懂嗎婉兒?這是追殺令。那麼好吧,就讓這追殺令見鬼去吧。你就說,太子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李賢說著,就開始一本一本地撕扯著那兩本書。他奮力撕扯著,直到把它們撕成碎片,又把那所有的碎片重新塞在了婉兒的手中。他說拿去吧,全拿去,交給她,讓她給別的兒子去讀吧。她不是有那麼多的兒子嗎?她可以一個一個地殺。直到她沒有兒子她孤身一人,她就可以如願以償了。
賢說著重新坐上了馬車。
婉兒抓住了賢的車窗。婉兒說,太子,奴婢真的擔心……
為我擔心?那不值得。我不是一個負責的人,更不是一個值得你如此擔心的人。回去吧。你沒有看見嗎?英王在等你。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已經把她的追殺令交給我了。行了婉兒,咱們就在此告別了吧。說不定我們真的就此永別了。不過,咱們能這樣相識已經非常幸運了。就為了此生能知道世間有你,有個叫婉兒的女孩兒,就足矣了。不論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你。
太子的馬車在深深的長夜中漸行漸遠,很快就被那淒涼和黑暗所吞沒。從中原大地到翻越秦嶺天塹,那將是怎樣艱辛的漫漫旅程。
婉兒被留在暗夜。仿佛被丟棄。那麼孤獨而憂傷的。一種永生永世的絕望。在寒冷的風中。婉兒被置身在黑暗的曠野中。她無法解釋太子這種男人。他們有著那麼高的心智,卻不願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但無論賢怎樣毀滅著他自己,他卻已經在婉兒的生命中永恒。是他讓他自己的生命這樣披肝瀝膽地燃燒起來,才能讓他在婉兒的生命中懸浮著,並永遠照亮著婉兒腳下的路。
婉兒被身後的那雙臂膀抱住了。婉兒知道身後是誰婉兒沒有掙脫。婉兒任憑身後的那人將她扭轉過來,任憑他要她麵對他。於是婉兒就麵對了他。她後來就趴在那個人的胸前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為遠去的那個男人。那時候婉兒還意識不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對於她的未來有多重要,也不知道被這個男人這樣喜歡著有多重要。
然而婉兒就是婉兒。婉兒的天生優雅是因為她的血管流淌著的是真正貴族的血。盡管那時候,婉兒並不十分清楚地知道無論她的父親還是她的母親都出身於顯赫的官宦之家,也不知道她是怎樣世襲的名人之後,大家閨秀,但是她的天生高貴的氣質和風範,卻讓她舉手投足都氣度非凡,而不像出身微賤的武皇後那樣,為了向上爬而寧可出賣人格,毫無廉恥之心。婉兒所走的是和武皇後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武皇後為了能繼續留在皇宮,當李世民那顆蒼老的巨星即將隕落,她便能夠不顧一切厚顏無恥地去抓住太子李治那棵救命的稻草。她可以給李治以愛情,也可以給他身體。她的目的性很強,那就是要李治能愛上她,並在危險中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救她於長安郊外的感業寺中。就是在那個原本聖潔的地方,她不擇手段地褻瀆神靈,用她的淫蕩引誘李治這個當朝的天子。她利用男人在性愛中的貪婪和脆弱,讓她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閃爍出奪目的性的光彩。她是如此的肮髒卑鄙,又是如此地令男人神魂顛倒。她在那個古鍾長鳴、修行戒度的地方,與繼承了皇位的男人柔情繾綣,雲雨風流。以至於她終於得以讓她削發為尼的肚子裏懷上了當朝天子的血肉,以至於她終於重新被接進後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在擊敗了聖上身邊所有的女人之後,榮登了那皇後的寶座。在武曌不斷向上攀爬的道路上,這個女人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可謂是天良喪盡,無惡不作。
然而婉兒就是婉兒。婉兒的血管裏流淌著貴族的血。她沒有武皇後那樣的野心,也沒有武皇後那樣的無恥。婉兒生命中最大的功利之心就是她要活著。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為了她這個最神聖也是最實際的生活的目標。婉兒便是這樣尋找著她身邊能給予她這種生存可能的人。武皇後,還有她所能接近的那些宮廷裏皇室中的男人。她為此而放棄著那種真實而純粹的感情。她視那些為無用的東西,而活著所需要的,是那些有用的東西。她幸好有她的身體她的天生麗質。她幸好可以用它們來交換她的生命,甚至她的自由。她便是這樣以生存為中心地選擇著取舍著。她所以才能在如此肮髒布滿陷阱又漂著血汙的宦海中沉浮著。有時候她也會出賣道德和良知,但是她不是為了踩著他人的屍骨向上爬,而僅僅是為了能活著。她的人生的目標其實已經很低了,但卻依然要喪失掉很多被稱之為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身處如此困境的人,又何談氣節和品格。那是婉兒在幾十年為活著而掙紮著的生涯中,慢慢才了悟的。也是慢慢地,純粹的真情的婉兒成為了一個冷血的人。她慢慢將她的性情喪失殆盡,慢慢將人生的所有真諦參透。
然而當太子李賢的馬車緩緩駛離皇宮時,婉兒還是個年輕的姑娘,還會用心而不是用她的大腦去體會她的苦痛。她說她不明白太子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對待他的生活,她還不懂太子為什麼要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送上絕路。
英王把婉兒摟在懷中。英王一點也不是乘人之危,他確實被二哥的那一番痛徹肺腑的話所震動了。他是敬佩他的這個兄長的。他也是真心希望他能和母親和好的。他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中把婉兒緊摟在胸前的。在那一刻,他們都需要彼此的慰藉,都需要能有一個疼痛背後的支撐。
顯說,二哥一定是瘋了。
不,他是清醒的。你想想他說的那些話,這世間還有比他更清楚的人嗎?他是清醒地把自己逼上絕路的。他不想再和你們一道走這條布滿了荊棘的路了。他厭倦了,所以他以反抗來毀滅自己。那一切就要發生了……
你說什麼?婉兒,要發生什麼了?
真的。我早就預感了。遲早的。他已經徹底放棄他自己了。你看,他已經下決心了。皇後也已經下決心了。看這些碎片,就像是開戰的宣言。
那麼有誰能救二哥嗎?
婉兒搖頭。
那麼倘若沒有我和旦呢?
婉兒依然搖頭,婉兒說,怎麼會有倘若呢?
很冷的夜風。英王李顯緊抱著婉兒。在那一刻,他們甚至感覺不到他們的身體是怎樣很緊很緊地貼在一起,他們被他們所共同看到的這一幕震驚了。是很久之後,當婉兒不再哭泣,她才掙脫了顯的懷抱。她麵對著顯。突然的一種莫明其妙的依賴感,她突然覺得顯是那麼溫和那麼包容。所以她任憑著顯幫她擦去滿臉的眼淚,任憑顯在這寂靜而寒冷的午夜嗬護她。
顯突然問,你愛二哥,對嗎?
婉兒搖頭,說不,不,我隻是非常敬佩他。
你是愛他。而他也愛你。隻是你們不願承認罷了。但是,既然你是這麼愛他,你又為什麼不去幫助他?
我怎麼能幫助他?我不過是你母親的一個侍女。他能聽我的勸告嗎?他已經在自毀的路上越走越遠了。幾年來,你們也和我一道目睹了太子是在怎樣地掙紮,他無非是想擺脫李弘那樣慘死的厄運。然而你們兄弟姊妹又有誰認真地想過太子的處境?又有誰真心地和他談過?他總是那麼孤獨,把他鎖在他充滿了恐怖和迷亂的心靈裏。沒有人幫助他,也沒有人去把他引領出那個可怕的誤區。以至到了今天,已經不再有人能幫助他了。無論他是怎樣明敏聰慧,才華超眾,他也就要毀滅了。真的,英王,難道你還看不出嗎?太子他就要死了。
你不能這樣沮咒太子。你本來是能夠幫助他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但是你可能更忠實於母親。你認為母親之於你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你才忽略你自己。忽略你對二哥的感情。你的心裏隻有母親。你永遠隻生活在她的陰影下。你如果能正視你的感情,你就不會這麼冷漠地見死不救了。
英王你是這樣看我的?
隻是你自己看不到罷了。
就是說如果有一天太子真的慘遭不幸,那就是我害了他?
我隻是說他是那麼看重你,他是能聽進你的話的。
可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最最微賤的奴婢。我隻有一種選擇,那就是侍奉你們的母親。我心裏隻有皇後又有什麼不對呢?我愛戴她並且忠誠於她這是我做奴婢的本分。是太子不該這樣對待自己,也不該這樣對待你們的母親。她很傷心。她盡力了。她仁至義盡,她本不想看到在她自己的家中滴滿她親生骨肉的血,那麼又有誰宋安慰她,來體恤她的不幸與苦衷呢?而我,被擠在這個夾縫中,我該怎麼辦?
婉兒說著,便又痛哭了起來。她覺得她很委屈,很痛苦,又很無助。她哭著。她掙脫著,她說,放開我。我不要你來安慰我。
婉兒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也不該指責你。我知道你身處夾縫很為難。你不要哭了。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是愛你的。從第一天在母親的綺雲殿見到你,我就真的愛上了你。那時候你隻有十四歲。你是那麼清純和美麗。你的才華和智慧是世間任何女人所不能比的。我喜歡你並且崇拜你。可是你從來都不願意看到我是怎樣地迷戀你。你總是躲避我。你的心裏隻有二哥。我也愛二哥。我們是兄弟。但是我不能看著他是怎樣把你擁在懷中,又是怎樣地拋棄你。為此我恨他。恨他不能好好地愛護你。我知道他是愛你的,但卻又不肯對他自己的這份感情負責任。他是那麼自私。他如果真的愛你,就不該這樣毀滅他自己了。他是個偽君子膽小鬼,婉兒他不值得你這樣去為他痛苦為他擔憂。婉兒就讓他去吧。忘了他。開始你的新生活,別再錯過這次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