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決心已定?
婉兒我能與你披肝瀝膽,便死而無憾了。
婉兒在那天傍晚回到了依然在政務殿等她的皇後身邊。在很昏暗的燈下。當婉兒說出了那一切之後她覺得她卑鄙極了。她並且心如刀割。心帶著鮮血一片片地破碎著。賢畢竟是她以身相許的男人。是她最心愛的人。她怎麼能出賣她最親的人呢?但是她就是出賣了他,她知道她將永世不得安寧。
就這些嗎?武皇後冷酷地問。
婉兒說,那可能是為了自衛。
單單是匿藏這麼多兵器就足以構成死罪了。還說什麼自衛。他明明就是在謀反。
可是,殿下……
你不要再為他辯解了。那武器還不能證明他的野心嗎?
是的,也許太子所為不夠磊落,但是他並不想傷害您,更不願傷害聖上。
他會不會傷害聖上我不知道,但是他對我已是恨之入骨。如果對賢這樣怙惡不悛的叛逆者都不能嚴厲懲辦,那江山社稷就真是風雨飄搖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奴婢沒有了。
那就回東宮去吧。無論如何,穩住太子,剩下的就由我來安排吧。
婉兒懇請殿下開恩,別傷害了太子。
還輪不到你為那個逆子求請。這宮廷裏的爭鬥從來就是你死我活。怎樣處置太子我自有安排。你去吧。這些不是你該考慮的。
婉兒在暮色褪盡的時候回到了太子身邊,婉兒的心情很沉重。這是第一次,她將她愛的人的性命交付給了他的敵人。婉兒心懷惴惴。她不僅是不安而且是一種疼痛。她不敢抬起頭看太子的眼睛。在太子麵前她已經羞愧、惶恐得無地自容。那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樣說怎樣做。是將她的出賣隱瞞,還是就讓太子知道她是個卑鄙無恥的女人。
而賢用異常平靜的目光看著婉兒。他覺得在經曆了那一番驚心動魄之後,他已經能夠平靜地看待婉兒了。他問她,今天的黃昏極美,有壯麗的斜陽,如血一般,燃燒了整個天際。想約你一道看殘陽,像悲歌一般地令人震撼,卻找不到你,你去了哪兒?
我回後宮去看了母親。婉兒怯怯地說。
不會吧?你根本沒回掖庭,而是去了政務殿。
太子在跟蹤我?
你難道不知道嗎?這皇宮裏的每一堵牆都布滿了看不見但卻透風的眼。我們最終都會毀於這隔牆有耳。做奸細的滋味不好受吧?
什麼奸細?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也是萬不得已。我不怪你。因為我愛你。感謝母親在這最後的時刻把你送來。讓你我在這個風雨欲來的時刻守在一起。來人哪,點亮東宮所有的燈,讓我們等吧。
等什麼?
你我都知道我們在等什麼。
太子,太子你殺了我吧。婉兒突然跪在了賢的腳下。她哭著,她說,先殺了我吧,別讓我看到那場血腥的洗劫。那是奴婢最最不願看到的。奴婢也不願意看到太子被傷害。那都是奴婢的罪惡,奴婢罪該萬死。
婉兒說著去拔太子掛在腰間的劍。她抽出了那劍,並將那劍直抵她的胸膛。太子用力地和絕望的婉兒爭搶。那劍刃就割破了太子的手,賢的血便如一道道血色的飛虹在夜空中飛舞。那迷蒙的血霧。婉兒突然覺得她仿佛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溫暖而甜腥的血霧。在記憶的很深很深的深處。婉兒不知道那似曾相識的景象曾在哪裏出現過,但是她立刻丟下了那劍,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抓那紛紛墜落的賢的血滴。
婉兒最後抓住了李賢受傷的手。她撕破她的裙子去包紮賢的手,她不停地問著賢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疼?然後婉兒就跪在那裏將賢的受傷的手貼在了她的臉上。她淚流滿麵,她說太子,是婉兒害了你。是婉兒傷害了她在此世間最親最親的人。
賢把跪在他腳下的婉兒扶起來摟在懷中。他忿恨地說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我們彼此殘傷?她知道的。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我是怎樣地深愛著你,卻又故意安排你來揭發我,讓我們自相殘殺。她是怎樣地狠毒。但是婉兒記住,我永遠不會怪你。你也不用自責。是我有意讓你看到那些兵器的。是我有意讓你得知這一切並告訴她的。這也是為了你。為了她能信任你。為了她能讓你活下去。來吧,婉兒,讓我們一起等待。我知道這是必然的。我也不會逃跑。不會從此苟且偷生,連這也是為了你。
可是,太子,能否將兵器轉移?如果沒有了兵器,皇後就不能定你的罪了。
婉兒你真是天真。她還是要殺掉我。而且要連你一起殺。不,我不想讓你死。我要你活著,有朝一日,為你的家族報仇。
報仇?報什麼仇?
你不就是為了複仇而活下來的嗎?
婉兒不懂太子的話。
遲早你會懂的……
那血海深仇。
婉兒哭泣著。她說太子我不想失去你。她說太子,奴婢今生今世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別再哭了,婉了。讓我們慢慢等待。你看東宮的所有燈都點燃了。大殿裏多亮呀。亮如白晝。她知道我從小就怕黑暗。所以她總是在我的床前為我點燃一盞午夜常明的燈。她一定看到了東宮已成一片燈海。她一定知道那是我在等她。但是她這會兒還不會來。她要留給我掩藏罪證的時間。然後她就會當著我的麵,首先殺了你。她會說並不是讓你到東宮來的,而是你擅自跑來淫亂,敗壞了後宮的風氣。她要看一看你對她是否忠誠。她對你將永遠深懷芥蒂。你是她天然的敵人,但是她就是要冒著生命之風險來使用你,征服你,這便是她的天性。婉兒你不要心懷愧悔,那真的不是你的過錯。你的心不過是我們母子爭鬥中的一顆美麗而晶瑩剔透的犧牲品。婉兒,聽到了嗎?禁軍的腳步……
直到清晨。當啟明星亮起。一夜整裝待發的禁軍終於在武皇後的一聲號令下攻進了東宮。兵士們直奔馬廄。馬廄裏的兵器當即便被輕而易舉地翻找了出來。
那一刻武曌留在後宮。
那一刻武曌的心裏很悲哀。
她遠遠看著東宮裏徹夜明晃晃的燈光。她知道那是她的兒子在對她叫板示威。她很憤怒。她咬牙切齒在心裏罵著,賢你不要逼我。在她最後發出清洗東宮的旨令前,她心裏一直很迷亂。她想我的兒子怎麼敢這樣對待我;她還想這一次她終於真正體會到了當年李世民下令清剿太子承乾的東宮時,是一種怎樣絕望的心情。一樣的絕望。絕望還有無奈。她終於不得不舉起刀劍,向她自己的親生骨肉宣戰。
馬廄裏的五百套兵器被堆放在東宮的庭院中。那是武曌所沒有想到的,她隻知東宮藏匿兵器,卻不知藏匿的兵器竟有五百套之多。五百套是什麼概念?如果太子真的起兵,那五百套兵器的武裝就足以把她武曌送上斷頭台了。
武皇後更是滿腔怒火,怒火中還燃燒著她深深的悲哀。她當即下令將賢囚禁了起來,並立刻濃墨重彩地將李賢起兵謀反的消息稟報了皇上。高宗拖著病弱的身軀。那時候他幾近雙目失明,痛風病已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但是他還是拖著病弱之軀為他最最鍾愛的這個兒子求情。他說放了賢吧。賢也是你的兒子。
正因為太子是我的兒子,我才更要大義滅親,不能赦他。
在武皇後的義正辭嚴中,高宗李治隻能退下陣來,獨自垂淚。
而李治是誰?他才是聖上。他才是萬人之上有著無限權威的那個天子。而他竟然要仰武皇後的鼻息,那天下還有什麼公道?
武皇後令婉兒起草的那一份詔書不可更改。那是在武曌的盛怒之下,由婉兒一筆一劃地寫出的。武皇後在婉兒草擬著那份置李賢於死地的詔書時,滿臉是淚。她不停地說著她是多麼愛賢,她對賢是怎樣寄與了厚望,就仿佛要將賢送進地獄的那個人不是她,而是正在起草詔令的婉兒。
婉兒沒有眼淚。她的心已變得堅硬。縱然她在起草那份將自己最親最愛的人毀滅的詔文時有千般悔恨萬般傷痛,她都不曾有一絲一意的流露。也是第一次,她看出了那是皇後在表演。她不知道皇後那虛情假意的淚水是怎麼流出來的,更不知道皇後的那一顆母親的心腸是由什麼做成的。
盡管皇後怎樣地不情願,婉兒還是將那殺無赦的詔文呈在了皇後的眼前。婉兒知道那才是最令皇後欣慰的,因為那詔令為她徹底鏟除了心頭之患。
兩個如此堅強的女人。
她們都認為自己是愛賢的,而賢又恰恰是被她們置於死地的。
幾天之後,處置太子李賢的詔書下達:
太子懷逆,廢為庶民,流放巴州。
垂簾聽政的武皇後,在聽著侍郎宣讀那一份詔令時,臉上麻木得就像是一塊鐵板。她沒有眼淚,她沒有悲傷。她知道這其實還遠不是對賢的最終的處罰。
史書上說,章懷太子以母子之愛,穎悟之賢,猶不能免於虎口,何況他人乎!
從此,高宗不再上朝。他連朝政也不再過問。他的心滴著血。賢是他永遠的傷痛,直到幾年後他潸然辭世。
一個曾經風流倜儻且成就卓著的皇家公子就這樣被廢黜,並被押解於蜀地巴州的窮山惡水中,在一所破敗的皇家行宮裏苦度餘生。那裏有高山流水,卻四季悶熱潮濕,遍山的竹林終日被籠罩在連綿不絕的霧氣中。那裏沒有自由。很少見到陽光。連空氣都是壓抑的沉悶的悲哀的。從此李賢再沒有離開過那裏。他終日鬱鬱寡歡,但卻心靜如水。過去的那種縱情縱欲、放浪不羈的生活徹底遠離了他。他有時候會思念長安,會想到依然生活在母親身邊依然身處險境的那個婉兒,但卻也隻能是想想而已了。他從此所能聽到的,隻有山中啼血的杜鵑了。
李賢所有的近臣和親信,在他被囚禁的那天,就一個不留地被斬盡殺絕。最先拉出來問斬的,當然就是最令武皇後不齒的那個戶奴趙道生。
李賢所藏匿的那五百套兵器,也被盡數運到洛河南岸焚毀,向天下昭示太子的罪惡。那熊熊的火焰和滾滾的濃煙,遮住了洛陽城上麵的半個天。圍觀者成百上千。成百上千的好事者興致勃勃,不知道皇室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將謀反的罪證當眾銷毀,這也是武皇後精心安排的。她不僅僅是要燒給天下百姓,也是燒給一切企圖反對她的人的。
在銷毀兵器的那天,武皇後沒有上朝,而是獨自一人在禁宛中騎馬。她坐在馬上。讓馬兒緩緩地兜著圈子。她仰頭望著洛陽上空的濃煙。她想這就是賢的下場。她這樣想著不禁黯然神傷。她想賢畢竟是她的兒子。但是那壓頂的黑煙卷去了他。她從此再沒有這個兒子了。
唯有婉兒沒看見那遮天蔽日的濃煙。那一天她被恩準躲在了母親在掖庭宮的房子裏。她鎖住自己。不吃不喝。母親叫門也不開。後來婉兒病了。發著高燒。她依然鎖著自己,甚至連皇後專門派來的禦醫也不見。
三天之後,婉兒回到政務殿。她消瘦了許多,但卻神色澹定,仿佛脫胎換骨。她和皇後誰都再沒有談論過太子的事。就像那是永遠永遠掀過的一頁,是從此不會再讀的一頁。她們甚至都不會再提起太子李賢的名字,恍若永遠忘記了曾生活在她們身邊的這個很親近的人。這成了她們之間的一種默契。那是她們生命中的永遠的忌諱。
婉兒果然如賢所期待的,獲得了皇後所賞賜給她的那幾匹絹帛。但是她沒有像賢所希望的那樣,用那絹帛為自己做漂亮的衣服。婉兒在得到那絹帛的當天,就把它們分發給了掖庭的那些窮困可憐的女人們。婉兒的心情很淒愴。那是隻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得到的一種心境。在很深很深的那個地方。
直到賢被押解著踏上那遙遠而又荒涼的巴蜀之路,婉兒才真正知道被李賢所終結的是一段怎樣明媚的時光。從此沉人黑暗。從此在婉兒身邊在早朝的大殿在政務的廳堂在後宮在東宮在洛陽城中的所有地方,都再不會有賢的影子了。賢已經不在了。賢亡失了。沒有賢了。也不會再有賢的音容笑貌。於是婉兒尋找。她遍尋宮城卻不見賢的蹤影。她叩問蒼天。而蒼天不語。哪怕是在夢中,賢都不曾前來。賢真的沒有了。活著,在那漫漫蜀道,卻等於是已經死了。
當再也見不到賢,當連意識中都不再有賢,婉兒才覺出了她是怎樣地想念他。一切是那麼迅疾。像天空劃過那顆流星。星光轉瞬即逝。接下來便是寂靜。那是萬籟的無聲。無聲也無怨無悔。賢就走了。甚至沒有告別。
婉兒沒有告別。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本來,皇後是準許她去看望囚禁中的賢的,但是婉兒沒有去。她無法麵對。她太珍愛這個男人了。她不能原諒自己出賣了他。她從此愧悔無窮。
這愧悔便畢生糾纏著婉兒。它甚至改變了婉兒的一生。她從此不再是一個純潔的女人。她已經做過了這種出賣親人天良喪盡的事情。這樣的婉兒還是原先的那個婉兒嗎?那個心上的汙點盡管看不見但它們已經永遠存在。那是婉兒自己對自己的審視。那是婉兒從此自己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壞人。從此壞人的一生。從此無法擺脫的罪惡感。特別是當賢在日後的某一天被他的母親在巴州的居所裏逼死,婉兒就更是覺出了自己的手上沾滿了賢的血。她想她才是那個始作俑者,她才是那個萬惡之源。殺害李賢的並不是皇後,她才是那個真正的凶手。
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婉兒才從皇後的侄子武三思嘴裏得知,在武曌派婉兒去東宮之前,其實她早已經知道東宮藏匿了兵器。她完全可以不通過婉兒就清洗東宮,她已經枕戈待旦,勝券在握。但是她還是讓婉兒去了。婉兒的這一去對皇後很重要,她從此就擁有了這個畢生的心腹。然而她不管婉兒一世的清白就此就被她毀了。那是婉兒一個人獨自承擔了十幾年的罪惡和不安。她總是覺得賢的魂靈在追逐著她。賢的血紛紛墜落在她淒冷的夢中。她被驚醒。陪伴著她的是長夜中不盡的恐懼。
婉兒在獲知這一切的時候正把她的身體出賣給大權在握的武三思。婉兒覺得她雙重的髒,她已經是個沒有靈魂的女人了。她如果十幾年前就知道她不是那個真正的元凶,她也許就不會讓自己墮落成這個罪惡的女人了。她一直以為她已無需負罪,因為她就是罪惡,她就是那個罪惡的化身,那麼她又何苦在罪惡中掙紮,她已無所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