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機會?
情感的機會。
英王,婉兒不懂你的意思。
你還不懂嗎?我真的愛你,並且尊重你。
英王你以為我們能夠怎樣?不,不要說了,我隻是你母親的奴婢。
我可以向母親把你要來。
不,皇後是不會把婉兒給任何人的。我也永遠不會離開皇後。
婉兒你聽著,我並沒有要求你和我同床共枕,我也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隻是希望你能看到我對你的感情,能和我共同擁有一種超越了那種肉體關係和君臣關係的友情。也許我們的這友誼對你的未來至關重要呢?
英王是說,未來有一天你會……
那是不言而喻的。
英王怎麼能這樣想。你不是說你們手足情深嗎?
而婉兒你不是也很實際嗎?我沒有任何的歹意,也不想從我的哥哥手中奪權,如果是曆史把你推到了那個位子上呢?我隻是想說,無論怎樣,我會永生永世對你好。
那麼好吧,英王,我接受你的友誼了。隻是,我們誰也不可能想得那麼遠。恕婉兒直言,沒有未來。未來隻屬於一個人,那就是皇後。
那麼我們就想現在。現在是你和我在一起。在這漫漫長夜。這一刻比什麼都重要。
在八百裏之外的太極殿中,太子李賢確實度過了一段徹底舒心徹底痛快的日子。他無憂無慮,盡情享樂,特別是無須戒備和警惕,讓他頓覺身與心的真實的輕鬆。他很想在長安久居下去,因為他太喜歡這氣勢浩大的太極殿了,他在這裏能時時刻刻感受到他的祖父唐太宗李世民的一世英明,氣吞山河。他唯有站在這空曠的太極殿內,才會覺出這裏之於他是怎樣地親和,而他置身於此又是怎樣地渺小,他生為武曌之子又是怎樣地不幸。他覺得唯有長安才是他們李唐王朝真正的福地;隻有這裏,才能使他們李唐的霸業氣象萬千,而那個溫和的平坦的中原大地,根本就不是大唐駐足的地方。
賢真的太喜歡太極殿了。喜歡這壯麗的殿字,浩大的屋簷。賢在長安期間,幾乎每天都要來太極殿,坐在他祖父李世民坐過的那把已經破舊但卻堅實無比的皇椅上,聆聽那殘敗的四壁所記錄下來的祖父的聲音。那永遠的貞觀之治。那才是真正的偉大。
賢本來是懷抱著那偉大的抱負的。那是每一個皇室中的男人都必然會有的雄心壯誌。如果不是他對那個擅權母親的深惡痛絕,也許這個曾因注釋《後漢書》而名垂千史的章懷太子,很可能會成為一代了不起的君王。史書因此而對他總是多有褒獎,說他不僅“容止端重”,且聰明絕頂,“讀書一覽不忘”,在朝事中也總是“處事明審,時論所稱”,深得高宗李治的寵愛。然而皇室中複雜的你死我活的爭鬥毀了賢。是賢主動將東宮和朝廷的關係複雜化的。他容不得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也容不得他。就仿佛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哪怕
這二虎是親人,是母老虎和她的虎兒子。
而大山隻有一座。總要有一個被趕走。既然是武皇後的兒子們都是那麼不成熟,那麼不堪以稱王,那麼山中就隻能是母老虎說了算了。於是賢與母親的積怨越來越深。後來就已經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結了,而且最終的爆發就隻在一觸即發之間。
所以當賢遠離中原,遠離母親的地盤,他才終於得以在最後的時刻過了一段真正的好日子。盡管太極宮在久乏人氣甚至年久失修之後,顯得有點荒涼破敗,賢還是覺得這裏真好,他來到這裏就仿佛是回到了真正的家。他不知道這太極宮中其實盛著他母親太多的苦難和艱辛,他如果知道,可能會在這裏生活得更開心。
李賢隻是在這最氣勢磅礴的地方,再不能做英雄豪傑的夢了。於是他更恨他的母親,也更熱烈地毀滅著他自己。他已經沒有自律的願望和能力,他在長安的生活可謂窮奢極欲到了頂點,他把這也當作了一種有點扭曲的對他母親的反抗和報複。他終日縱情歡樂。歡樂到一種瘋狂。這是一種變態的生活,一種沒有明天也不希望有明天的放縱。他不是帶著人馬馳騁在秦嶺的林中狩獵,就是在禁苑中與左右打馬球。他酗酒恣意,與能找來的女人盡享歡愉,如此還不夠,他還要和他特意帶來長安的戶奴趙道生夜夜相伴,在斷袖的雲雨中尋求刺激。
便是這樣的一個李賢,便是這樣打發著這所剩不多的遠離母親的日子。他這樣遭蹋著自己的時候,仿佛他根本就不是那個兢兢業業修注過《後漢書》的風流才子。反正李賢已經無所謂。無所謂他怎樣地生或者怎樣地死。他已經看透了這一切。這是他自從弘的死就看透的。他知道他既然被囚進東宮,就最終難逃這一劫。
賢是自甘墮落自甘毀滅的。這是他死前的最後的掙紮和反抗。他知道他已經英雄末路,而在四麵楚歌之中唯一讓他不能釋懷的,是他對母親身邊的那個婉兒的牽念。他想這是他此生用心去愛的唯一的女人了。他覺得比起自己,也許婉兒的處境更凶險。他不知道那個一天天長大的女孩是否能善終,但是他知道他已經盡力幫助她了,給她忠告,讓她知道在危機四伏的宮廷裏究竟該怎樣生存。也唯有對婉兒他是深懷著一種責任感的。這就是他為什麼總是渴望著見到她,而每每見到又總是想方設法冷落她。他覺得婉兒是他生命中唯一不該放棄的。但是他還是不得不放棄她了,因為他已經放棄了他自己。但是他想他就是死了,他的不死的幽魂也會時時刻刻追逐著婉兒,給她以愛的關切。
太子李賢在長安的所作所為,無疑很快就傳到了他母親的耳中。於是長安的太子很快接到敕令,要他打點行裝,盡快返回洛陽的居位。然而李賢置母親的敕令於不顧。他太眷戀長安這座古城了,也太迷戀於他在這裏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於是他拖延著。他對母親的命令不理不睬,就像是他可以燒了也可以撕碎母親送給他的那信條一般虛偽的書。賢的忤旨自然使武曌格外惱火,於是,敕令被一封緊接著一封地送抵長安,賢被一次一次地催促著,而他卻一天一天地耽擱著。賢很固執。這一點很像他的母親,所以賢才注定要成為母親的敵人。盡管賢已經視死如歸,但隨著歸期的臨近,他還是覺出了幾分沉重。
總之賢已經難逃一死。所以他返回洛陽後,就更是背水一戰地公然與他的母親對抗。他明目張膽地把武曌說成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她不僅殺朝臣殺宗室甚至連她的親生兒子也不放過。他揚言他和武皇後不共戴天。他甚至希望她能盡快來殺了他。
賢的瘋狂叫囂顯然是惹惱了武皇後。皇後忍無可忍,她寧可不要這樣的兒子,她知道她已經徹底失去賢了。既然事已至此就絕不能再有遲疑。她決不姑息養奸,縱容自己的兒子;更不想等待了,她已經等待得夠久了,她怕夜長夢多。
武曌是在痛下決心之後,才派婉兒去東宮的。她對婉兒說,她出此下策全都是太子逼的,她隻是苦於沒有一個能廢黜太子的證據。她說太子已謀反良久,他那裏一定有屯集的兵器。所以她要求婉兒利用太子對她的信任,努力查出太子謀反的如山鐵證。
那時候武皇後已深知婉兒對她的感情,卻不知婉兒對她的忠誠。其實那時候她早已握有了罷黜太子的足夠罪證,但是她還是把婉兒送去了東宮。她要讓東宮事件成為一塊試金石,她要知道她所信任的婉兒在關鍵時刻是否對她忠心耿耿。
唯有清純無比的婉兒被蒙在鼓裏。那時候婉兒還不知道皇後做事總是一箭雙雕、一石幾鳥。皇後既要徹底摧毀東宮勢力,又要試出奴婢的忠心。她既要在身體上徹底擊垮李賢,又要以他一向看重的婉兒的變節來摧毀他的信念。這便是武皇後陰險狡猾的謀略。為了達到她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目的,她是不惜毀滅青春的身體和美麗的信念的。
婉兒當然知道她是身負使命的。所以當她初見長安返回的太子時,她確實是懷了一種非常複雜而又異常曖昧的心情。盡管皇後派婉兒來,名義上是要侍奉太子;但其實他們誰都清楚,婉兒是皇後派來監視太子的。正因為他們全都了悟了這一層,所以他們的感情盡管複雜噯昧,但是他們麵對麵時卻並不尷尬。賢一見到婉兒就牽住了她的手。
賢說走,我帶你去看些寶貝。
賢牽著婉兒的手,在東宮的花園裏走著。他一反常態地十分親切的樣子,和顏悅色,而且春風得意,一點也沒有往日的那種壓抑和冷漠。他說他在長安的時候很想她。他說她是他無論天上人間最最牽念的一個人。他還說你怎麼來得那麼晚,他說你如果來得再早些或是再年長些,他就一定會從母親那裏把婉兒要來做妃子。賢說得輕鬆隨意,又真誠自然。賢說的那些話讓婉兒的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因為婉兒知道賢無論是怎樣地憧憬未來,他都是死期臨近了。
所以,看來我們今生今世隻能做兄妹了。你不願意嗎?婉兒,你怎麼哭了?你不要哭。你傷心是我最最難以忍受的。別這樣,婉兒,我不是回來了嗎?母後不是叫你來侍奉我了嗎?我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可是,太子,我……
你什麼也不要說,你說了反而會破壞我們此時此刻的這一切。來,牽住我的手,這裏有點黑。
這裏是哪兒?
這裏是我的馬廄。
太子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
看到了你就會知道了。
馬廄裏很昏暗。昏暗而陰森的,那種馬的和幹草的氣味。李賢緊抓住婉兒的手,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深處走。越走到深處就越是昏暗。慢慢地,婉兒越來越害怕,她不情願地被李賢拽著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後來婉兒停住腳步,她說太子的馬廄這麼大,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賢說走吧,你跟著我就不用怕。知道我想送給你什麼嗎?
奴婢什麼也不要。
那麼你連一個在皇後那裏立功得獎的機會都不要嗎?哪怕是幾匹麻布。我要看著那布帛為你做幾身漂亮的衣服。
太子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不是,就是要我心愛的女人美麗。
可是,不,太子,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來吧,別害怕,相信我,我怎麼會傷害你呢?你之於我,是比我的生命還寶貴的。看哪,我們到了。看見這個巨大的洞穴了嗎?鋪滿了幹草。這就是那個借口了。鐵證如山。她足可以洗劫東宮了。不不,婉兒,你先不要看。告訴我,你是不是皇後派來的?不不你不要告訴我了。我知道你說不出欺騙我的那些話。那就不要說了。讓我們來想想在這一刻,在這個巨大的洞穴前,在一切昭然若揭前,想想,我們該做點什麼呢?婉兒,說,此時此刻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回去。婉兒周身顫抖著。
你冷嗎?
婉兒點頭。
很冷嗎?
婉兒點頭。
想讓我抱抱你嗎?
婉兒遲疑了一下,點頭。
那麼我能親親你嗎?
婉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賢就緊緊抱住了婉兒。他說婉兒你真是個好姑娘,我恨不能把你吞下去,讓你成為我永生永世的一部分,生生死死不分開。婉兒你知道嗎你是天下最美的女孩,又是最最不幸的。你能原諒我對你總是那麼粗暴無禮嗎?你能原諒我總是傷害你讓你哭嗎?不,那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我不愛你我早就占有你了。那對於我這樣的男人簡直是易如反掌。無數的女人我都是那樣得到她們的,但對你不行。你不是那種可以任人蹂躪宰割的姑娘。你有尊嚴,很高傲,你是不能隨意被男人碰的,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要遠離你。你我生不逢時,所以上天讓我們相遇就是上天在懲罰我們,降苦難於我們的心上。願意屬於我嗎?就在此刻。這已經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婉兒,告訴我,你願意嗎?
那是今生今世天上地下的一種許諾。
唯有賢和婉兒知道那許諾意味了什麼。
然後是昏天黑地天搖地動海誓山盟刻骨銘心。那才是真正的永恒。從此永遠彌漫在婉兒的意識中。
好了。當這一切結束。賢的有點蒼白的臉。他說,聽著,當這一切結束,我就把我的性命托付給你了。
婉兒不解地看著賢。她覺得唯有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賢說著便跳下了腳下的那個深洞。他扒開柴草,婉兒便在馬廄裏的微弱的天光上,看到了那一件件深埋地下閃動著咄咄寒光的兵器。
婉兒驟然間不知所措,她脫口而出,你怎麼敢私藏兵器?
你知道嗎?就是一個再堅強的男人也有害怕的時候。沒有人真正看到過我的內心,我的內心就像是這個私藏兵器的深深洞穴,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恐懼和緊張,以至於都容不下我對你的好好的愛。我反抗母親,但是我更懼怕她。東宮與後宮隻一牆之隔,我知道母親隨時隨地都可能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辰殺了我。與其讓那個女人的劍隨時隨地地懸在我的頭頂,日夜被這恐懼所折磨,還不如頂上去,迎向那劍,寧可粉身碎骨。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四處搜集兵器鎧甲,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兵發東宮。我寧可這樣去死。寧可戰死。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婉兒被李賢的這突如其來的起兵謀反計劃嚇呆了。她不能想象這個剛剛同她繾綣柔情的男人,轉瞬便成為了一個蓄謀已久的野心家。她不能把親人的李賢和謀反的李賢聯係在一起,她不敢相信這個窮兵黷武的太子竟要將他毫無準備、手無寸鐵的母親置之死地,那是怎樣的喪盡天良,大逆不道。
婉兒驚懼地叫著,不,太子,你不能這樣。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要我逆來順受做任她擺布的玩偶嗎?大哥又何嚐不是如此,到頭來又怎麼樣呢?還不是被母親輕而易舉就捏死了。
可是,皇後並沒有要發兵剿殺你。
把你派來不是和發兵一樣嗎?而且這東宮裏的耳目遠不止你一個。
但是,太子,不要。真的不要。你說,這兵器不是用來對付皇後的,而是為了東宮的安全,你這樣說呀!
賢不屈不撓,他說,誰都知道在這種地方要獲得安全簡直是癡心妄想。這點兵器又能抵禦誰呢?能抵禦得了那浩浩幾十萬羽林軍嗎?東宮轉眼就會被蕩平。那是誰也抵擋不住的。我沒有安全。我唯一的安全就是要讓這劍戟直刺她的心窩,我要讓她的血祭我們李氏的廟堂。我遲早要起兵。要為慘死的弘報仇。
賢你放棄這個怪念頭吧。求你了。你不是一直沒起兵嗎?你不是一直在猶豫嗎?那就放棄吧,你不是說過你深愛著她嗎?
那不是真的。我恨她。我之所以遲遲不能發兵,那完全是為了父親。父皇奄奄一息。他已經看到了家族親人的太多的血。他的心很疼。他是因為對不起祖父對不起宗族對不起我們李唐王朝才從此不願上朝的。他是聖上,卻被挾製於一個女人的鐵腕中,他有一肚子難言的苦。是因為聖上。完全是因為聖上。我不想讓他再經曆這血腥殺戮的場麵了。他已經目睹了弘的死,我不想再讓他看到母親或者我的死了,所以我隻能等待。你懂嗎?那才是我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