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1 / 3)

婉兒注意到了在這樣的場合,皇後是怎樣主動地和太子交淡。她總是親切地向太子問這問那,她的那一份親和的願望和努力有目共睹。但是,令所有人不安的是,太子自始至終的那種不合作的態度。整個席間,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對母親的問話,也隻是回答得異常簡單,有時候幹脆就是“是”或“不是”,不僅弄得母親很尷尬,兄妹們也全都很掃興。賢的不冷不熱不鹹不淡不卑不亢,使太平公主精心籌劃的這場家宴幾近不歡而散。當武皇後不得不起身黯然離去的時候,婉兒看見太平公主狠狠地捅了李賢一下,他才主動地走過去送皇後。

賢是攙扶著皇後的手臂送她下石階的。婉兒看見了在那個瞬間,皇後是怎樣緊緊地抓住了她這個兒子的手,就仿佛賢的手是她在遭遇沒頂之災時的那救命的稻草。皇後好像還想對太子說點什麼,她可能想說,賢,你是我的兒子,我是愛你的。但是還沒有等皇後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賢就陡然抽走了他的手,害得皇後差點跌下石階,幸好有婉兒和太平公上扶住了皇後,就在那個皇後即將跌倒的瞬間,婉兒從皇後的眼中看到了一道凶光。不過那凶光轉瞬即逝。那是所有的人都不曾見到的。而婉兒已經為太子的生命擔憂了。

然後武皇後恍若無事般在侍女們的簇擁下,離開了女兒的家。她可能有點黯然神傷,那是寫在皇後臉上的一種表情。賢可能也看見了,或是對自己的抽出手臂有幾分自責,所以他一直默默跟在皇後身後,直到皇後踏上她豪華的車輦,李賢才說,皇後走好。

賢就那樣佇立在秋的暗夜中。四野是蕭蕭落木。那是很悲涼的一種景象。賢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哭。他當然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知道無論他和母親都已陷入絕境,他們母子都已在劫難逃。

什麼叫皇後走好?太平公主怒氣衝衝地對著太子喊。你就不能叫她母親嗎?難道她不是你母親嗎?

我稱她什麼,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可是你並沒有告訴我,在咱們的聚會中你會叫她來。

她來怎麼啦?

她來我就不會來。

母親就這麼叫你害怕?

我是不知道這個家中誰又會死在她的手下。

你怎麼能這樣說母親?你就那麼恨她?

她不是我們的母親。至少不是我的母親。

可明明是母親生下了你,生下了我們大家。

大哥也是母親生的。她比對我們任何一個都更寵愛他,又怎樣?

你懷疑母親?

不,我隻是懷念大哥。

大哥不是母親殺的。太平公主高喊著。

但願不是。可是大哥還是死了,把東宮的苦難留給了我。

可你是王位的繼承人。這時候英王李顯走了過來,他也覺得賢對母親太苛刻了。

拿去好了。英王相王,你們準喜歡誰就拿去好了。我寧可不要這個王位。而且說不定是那個女人在時刻覬覦著父親的皇位呢?所以,你們懂繼承人意味了什麼嗎?就意味著刀已經架在了你的脖子上。大哥已經解決了,接下來就是我了,是你們。

二哥。求你不要這樣說母親。我知道母親是愛你的。太平公主流著眼淚懇求著。

她更愛她的權力,而我們是她最終登上權力高峰的障礙。

二哥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不想看著你和母親這樣,我愛你們。太平公主哭著趴在了賢的胸前。

那一刻太子的眼睛裏也是淚水盈盈。但是他強忍著。他推開了那個哭作一團的小妹妹,他說,原諒我,告辭了。

賢說過之後,便義無反顧地朝外走。

不,二哥,你別走。我知道你不開心。可我要你來,是為了讓你高興的。太平公主趕緊叫身邊的婉兒,去攔住他。我有話要對他說。

婉兒便追了出去。在蕭瑟而寒冷的晚風中。滿目飄零的落葉,就像是一首哀悼的長歌。

這時候賢已經走出了太平公主的大殿。他不停地向前走著,向前走著,他不知自己走向的是地獄還是天堂。他就這樣茫然地走著。他想不到婉兒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攔截他。

婉兒,怎麼會是你?你沒有和母親走?

是公主要我留下。也是公主要我請太子回去。她想告訴你,她的這場家宴是專門為你安排的。她不想傷了你的心。

怎麼會是為我?是為了皇後吧?

太子你難道看不出公主是怎樣愛你嗎?她不想再失去一個哥哥,不想再失去你了。她說你是她愛的兄長,太子,回去吧,別叫公主傷心。

是別叫我母親傷心吧。你回去,告訴太平,別再費心了。什麼都無濟於事。是我自己。我不想再當玩偶了。

可是皇後是信任你的。婉兒說。

你知道什麼?你怎麼配說我們家裏的事?你不過是她身邊的一個小奴婢罷了。

我是奴婢也罷,賤人也罷,但我知道,皇後是信任你的。她不止一次當著滿朝文武誇讚你,說你才是堪以大任的太子。

這真的是她說的嗎?好一個聰明的婉兒。你竟然聰明到連她的虛情假意都聽不出來了。她不過是說著玩兒玩兒的。一個太子算什麼?我不過是不幸被她拿在手中的一個小蟲子,隨時隨地都會被她捏死,碾碎。她捏死我將易如反掌。你跟了她這麼久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所以我想掙脫,我想反抗,就是死也死得光明磊落。說什麼我是堪以大任的太子。那真是騙人的鬼話。我其實根本做不了什麼皇帝,這一點你看得清嗎?她不會隨便把皇位給任何人的。就是父親死了,也不會讓我繼位。不單是我,我們兄弟是誰也得不到皇位的。因為我們有母親。因為我們的母親太偉大也太殘酷了。為了那個皇位,她竟然不惜殺了她的親兒子。婉兒,相信我,她會一個一個地殺下去的,而最終,她是要登基稱帝,開天辟地,一個多麼偉大的女皇啊!這一點你也看清了嗎?反正我是看清了。她生下我們兄弟就是為了在她通往皇位的路上陪著她玩的。可是我累了。我也沒有那麼愛她,我們至高無上的母親。所以我不願伺候了。看到了嗎?婉兒。她給我們兄弟留下的,隻有兩條路,要麼唯唯諾諾,屈辱一生;要麼,就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太子,你為什麼非要往死路上走?

因為我沒有活路。

當個傀儡,有什麼不好?

我不願意,那不是我的性格。

你隻需苟且幾年,皇後總有……

婉兒,是你嗎?我這才知道你的厲害,你是想說皇後總有老死的那一天,可是她要是不死呢?

賢一步步走近婉兒。他幾乎就要貼住婉兒的身體了。然後他低下頭,在婉兒的耳邊低聲說,可惜的是我等不到那天了。除非我先殺了她,我又不願讓她的血弄髒了我的手,弄髒了我的一世英名。

婉兒一步一步地後退著。她還從來沒有被一個男人挨得這麼近過。她有點害怕。又有點渴望。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說,太子,太子,你還是回去吧。

回去?你讓我回去?公主不是叫你把我帶回去嗎?

可是,可是太子你喝多了,你還是回家去吧,啊……

你說什麼?說我喝多了?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你完全可以去告密。

不,太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呢?婉兒!

這時候太子李賢突然把婉兒緊緊地摟在了懷中。他使勁地抱住婉兒,不讓她掙脫。然後他便親吻著這個被嚇壞了的女孩。他親吻她撫摸她,男人的那一套太嫻熟了,他甚至把他的手伸進了婉兒的衣裙,他甚至觸摸到了婉兒那正在發育的青春的乳房。那是李賢不能抑製的一種欲望,一種男人的欲望。他感受著那個不停掙紮而周身顫抖的女孩,感受著他的正在變得僵硬的舌頭是怎樣在婉兒那甜澀而柔嫩的口腔中橫衝直撞。李賢瘋狂地侵襲著婉兒。他知道婉兒是他夢寐以求的。他就那樣任憑他的欲望蹂躪著婉兒。他前進著,踐蹋著。他的欲望勃起著,而婉兒,終於抵擋不住他的劫掠,而在他的臂腕中癱軟下去。月光下,婉兒的那麼蒼白的臉,和被他撕扯開的衣服裏裸露的那麼美麗的乳房。

賢抱住幾乎昏厥的婉兒。他突然不再親吻她也不再衝撞她。他把婉兒被他弄得零亂的衣服整理好。他就那樣把婉兒緊抱在胸前,等著她從那從未經曆過巨大的歡樂中醒來,然後在婉兒的耳邊輕輕地對她說。

他說不能不能你不是那樣的女人。不是我們男人想要的那種女人。我是那麼看重你,所以我們不能這樣。別以為我不在乎你。婉兒,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愛上了你。你是那麼與眾不同又是那麼光芒四射。從此你就一直吸引著我,讓我情牽魂繞,又欲罷不能。給我力量,讓我能抵禦這強烈的愛。婉兒,說你也愛我,你也願和我同生同死。但是,不。婉兒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你從哪裏來,又將到哪裏去。你和我—樣是生而不幸的人。你本來應當是滿懷了仇恨的你應當是背負了複仇的神聖使命的,然而,你的眼睛裏為什麼竟充滿了對她的如此愛慕甚至崇拜?連這些電和我一樣。是的是的我崇拜她。那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怎樣深愛著她。她太美也太卓越了,她才堪稱那個偉大而非凡的女人。有時候我想我寧可死在她的手下。就像弘。弘死前的目光說,他是心甘情願的,隻要是能躺在她的懷中。你看婉兒我什麼都對你說了。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你我是那麼陌生。是因為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那麼純潔清澈,能濾掉我心中的全部恐懼和憂傷。它們是那麼美。美而柔順,讓我覺得望著那雙眼睛時,心裏是透徹而安全的。婉兒知道嗎?這就是你。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你是怎樣地好,怎樣地聖潔而崇高吧。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隻想把心裏的什麼全都對你說。我每時每刻都切盼著能和你這樣在一起,但是我又怕見到你,你不會知道那將會是怎樣地不幸。我說過這不是遊戲而是生死存亡。縱然你有千般智謀,這世間又有誰能逃得過她的掌握。沒有人知道我住在東宮是怎樣的苦。像牢籠一樣地,每分每秒都置身於她的監控下。我就像是生活在一個透明的房子裏,哪怕我穿戴整齊也一如赤身裸體,能理解這樣的感覺嗎?所以我隻想逃走,隻想著遠離她。我隻有離開她才能感覺到我活著,我存在,否則我就隻能是一個玩偶,或者,行屍走肉。我憑什麼要整天埋頭於注釋《後漢書》,耗費掉生命中的這大好年華?我本來是欲望著海闊天空的,或者大丈夫戰死沙場。然而生為她的兒子,我就隻能是躲在這枯燥沉悶的故紙堆裏,讓我的勇敢和雄心淹沒在這無能與無奈中,能理解我嗎?婉兒,婉兒你在聽我說嗎……

婉兒就那樣被緊抱在賢的懷中聽他訴說。她剛剛從那一陣巨大的狂喜中擺脫出來。那是她從未經曆過的一種女人的震撼。她的身體被零亂著。那麼瘋狂而熱烈的一切,那一切幾乎使婉兒窒息。然後她終於被那個男人放棄了。他珍愛她,讓她躲過了她很可能躲不過的女人的那一劫。現在好了一切都平息了她被他摟抱著隻聽訴說。那又是怎樣的一重深邃的境界。一切是那麼平靜,平靜而悠遠,就仿佛這傾聽與訴說並不是發生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多麼好,在這個秋天的夜晚。那個略帶酒氣的年輕的男人的氣息。婉兒哭了。為了那個男人對他的信任為了他和她的平等。婉兒任憑著賢對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無論是他的強暴還是他如此深情的傾訴。於是婉兒也慢慢抬起了她的手臂。那是第一次,她主動伸出手臂從身後抱住了賢。這樣她就能更加切膚地感受到她對麵的這個男人了。她知道她也愛賢。深愛他。那一刻,她想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她作為皇後的侍女而與太子如此接近會惹來怎樣的殺身之禍,她都顧不上了。她隻要能這樣和賢擁抱在一起。她隻要賢能撫摸她親吻她把她當作親人對她訴說。她隻要能和賢生生死死地在一起。她隻要他們能長相廝守,天長日久,不,哪怕單單是這一刻,她寧可為這一刻去死……

然而,賢卻突然放開了她。賢不僅放開了她還把她推得很遠。婉兒驀然睜大了眼睛。她看著對麵的太子,不知道在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麼。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秋夜,婉兒不知道。但是當她聽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後,她扭轉頭,才發現英王此刻就在他們身後。英王顯得有點尷尬局促。為剛才的那一幕。他是無意間看到太子和婉兒擁抱在一起的。那一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英王李顯主動提出來要找二哥和婉兒的。他覺得他們離開得太久了,尤其是婉兒,他不知二哥是不是會傷害婉兒,他是不想婉兒受到傷害的,哪怕婉兒僅僅是個母親的侍女。

顯有點尷尬地站在那裏。站在那突如其來的、他毫無準備的一幕前。他在他們的對麵顯得有點孤立,有點無望,於是,顯扭轉身就走了。他先是退著。搖著頭。他不相信。然後便轉身跑走了。

是李賢從身後叫住了顯,他說,三弟,你回來。帶這個女人回去。就像她說的,我確實喝多了。把她拿去吧。我告辭了。

可是,要不要送送你?顯怯怯地問。

你不必介意。懂嗎?顯。她不過是個奴婢。過來,拉住她的手,帶她回去。她可以是任何人的,對嗎?三弟?隻要是別觸犯了母親。

二哥,你怎麼能這樣待婉兒?

我該怎麼待她?把她看作是公主嗎?可惜她沒有這個命……

賢踉踉蹌蹌走出了太平公主的庭院。

而李顯果然走過來拉住了婉兒的手。他看見了婉兒的滿臉淚水。顯輕輕地摟住婉兒,用衣袖抹去婉兒的眼淚。他不知該怎樣安慰這個抽泣不已的小姑娘,他說,你別哭了。別理二哥。他真的喝多了。他本來不是這樣的……

婉兒卻奮力掙脫了李顯。奮力掙脫了那如此溫暖的關切。她獨自跑進太平公主的大殿。把那個無比關切她的李顯丟在身後,丟在寒冷的秋夜中。婉兒之所以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地拒絕了李顯,因為在那一刻她確乎是有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心情。哪怕死。她被賢的那麼深刻的愛和那麼真誠的訴說,以至於在李顯麵前對她的那麼無情的嘲弄逼迫得幾近瘋狂、她不知道賢是愛她還是恨她,更不知道賢對她的愛是真實的,還是對她的貶低奚落是真實的。如此的起起伏伏,恩恩怨怨,婉兒真的被李賢搞蒙了。但是她愛這個男人。強烈地愛。她並且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親吻,和撫摸。像夢——樣。她希望能永遠待在那個夢裏。她不喜歡她的這個夢寐以求的夢被打破。她不能忍受英王李顯愚蠢地跑來就打碎了她的夢打碎了她的心。所以她恨李顯。那種發自生命的切齒的恨。她怎麼能被那個破碎了她的夢的人安慰呢?她怎麼能繼續和他一道待在秋夜中呢?所以她跑了。她傷害了李顯。她也許知道顯對她的那一片深情。她也許還知道顯是不會傷害她的,所以,她才敢狠狠地傷害著顯。

婉兒一回到太平公主身邊,臉上就綻出了一團燦爛的微笑。哪怕那微笑背後全是眼淚,但是婉兒笑了。婉兒的微笑讓李顯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是他又一次想不到的。他想他猜不透這個女孩子了。他想她真是深不可測。

婉兒回到了皇後身邊,已經是午夜。婉兒想不到直到午夜,皇後竟還在等她。那時候婉兒已恢複了她心中的平靜。那是婉兒在皇後身邊所必須保持的一種心境。那是因為她了解皇後。她知道她該以怎樣的心情,和這個她既懼怕又崇拜的女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