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堅毅剛健,臉上是很粗放的男子漢線條。雖然不是明目皓齒,卻也是棱角分明。他不僅過目成誦,辭采風流,且騎馬狩獵,短刃長戟無所不能。宮內宮外,年長年少的女人們,幾乎都把賢當作了她們的夢中王子。生命和精力的旺盛,使賢在入主東宮之前,就在沛王府中做了三個兒子的父親。但是無論怎樣兒女繞膝,還是怎樣把自己囚禁於故紙堆裏,賢那皇親貴胄的紈絝之心還是擺脫不掉。一遇機會,便會任情任性,聲色犬馬,將生命輕擲。
而此世間,賢所懼怕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母親。因為他知道這世間唯有母親能握住他的性命,是能夠決定他的生與死的。於是,賢凡是出現在母親身邊,都會表現出一種與賢的天性南轅北轍的馴服。這當然是賢裝出來的。因為他想活著。所以他順馴,而他順馴的表現就是他的永遠的沉默寡言。賢大概知道言多必定語失。所以他不講話。他以不講話來維持他與母親之間的那平衡。
這是賢的偽裝。賢便是以他的這種偽裝,而俘惑了皇後身邊很多女孩子的心。他是那麼堅毅地,又是那麼不苟言笑。他從未正眼瞧過母親身邊的任何一個年輕的侍女,他不屑與她們交往,哪怕她們其中的有些女孩很漂亮。越是賢的冷漠孤傲,自然就越是能打動那些小侍女們的心。她們被這個有著堅硬外表的男人迷惑著,隻要賢一來,她們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放起光來。這就是賢作為男人的魅力。那些愛慕著賢的小侍女們甚至私下裏議論,如果有來生,隻求能做賢的侍女。哪怕隻有一夜風流,一生足矣。
便是在侍女們對這個白馬王子式的太子的青春萌動中,婉兒也被感染了。其實她本不在意賢,盡管她有著一些能與太子接近的機會,她都讓那些機會在她的不在意間流走了。她也不覺得可惜。她覺得太子就是太子,而不是什麼有魅力的男人。她是在武皇後的身邊待過了兩年之後,當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好像才恍然大悟,意識到原來太子是那麼吸引著她。
那是少女的騷動。但是婉兒不承認。她覺得她和那些庸俗的侍女們決不一樣,她們所愛慕的是太子的位置和相貌,而她所傾慕的,則是太子的人格和才華。她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和太子會怎樣。婉兒知道那隻是虛妄,毫無意義的。婉兒是一個實際的人。那是她自從和皇後在一起所學到的一種人生的態度。她想與其對太子想入非非,還不如腳踏實地地向皇後學習權秉國政的藝術。
於是婉兒對李賢很淡然。她不想擠在那些迷戀著賢的庸俗的侍女隊伍中。她隻是任憑著賢身上的那種神秘的力量在吸引她誘惑她。她聽之任之。無可而又無不可。特別是到了後來,賢對他的母親開始心懷芥蒂,他就更是很少到皇後的後宮中來請安,自然婉兒也就更是很少見到李賢了。婉兒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一個小小的奴婢,怎麼會引起大唐的堂堂太子的注意呢?婉兒認為傾慕太子簡直是一件最荒唐的事。她覺得那些侍女們可能都瘋了,而且慢慢地在皇後與太子的交往中,婉兒意識到,恐怕有什麼就要發生了,婉兒預感到,那可能是一場可怕的悲劇。
有一天在朝上。那是很久以後的一天。賢和其他皇子以及文武百官到來了。婉兒伴隨著皇後,在簾後。她再度看見了賢。但賢垂首,始終如一的姿態。她遇不到賢的目光。但朝堂百宮中也有遇不見婉兒目光的,那就是英王李顯。顯一往情深一如既往。他盡管得不到絲毫的回應,但是他鍥而不舍。哪怕隔著珠簾,他也要盯著婉兒。其實那也是婉兒感覺得到的。她即或不去看他,也能知道英王的目光是怎樣不停地在她的身上遊動著。
那天覲見結束,朝臣們紛紛退出大殿。皇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叫婉兒去追回太子,把太子帶到政務殿來,她有事要和他商量。
於是婉兒匆匆去追。在熙熙攘攘的退朝的百宮中,直到迫出殿門,婉兒才看見太子正和他的兩個兄弟一路說笑著朝外走。婉兒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她想她不能從身後叫住太子,所以她繼續朝前跑,直到跑到太子和英王、相王的前麵。她氣喘籲籲。在匆匆的屈膝禮後,便喘著粗氣說,太子,太子請留步,殿下……殿下要您去她的政務殿。
三兄弟被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婉兒阻擋了。他們都很驚訝,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然而他們卻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婉兒。他們不知道他們眼前的這個美麗姑娘是怎樣從天而降的。他們都很興奮,又有點大惑不解。於是他們怔怔地看著婉兒,欣賞著這個依然在喘息的、滿臉紅暈的女孩,,
也許是他們太在意婉兒了,所以他們盡管聽到了婉兒的話,卻又不知道婉兒說的到底是什麼。
倒是太子李賢很快醒悟了過來,於是他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在說什麼?再說一遍。
賢的冷漠的話音剛落,顯便驚呼著,是婉兒?有什麼事?你怎麼來了?
惟有站在一邊的相王李旦是清醒的,他沒等婉兒複述她的使命,便對太子說,二哥,是母親在叫你。
是的,是皇後。婉兒急切地複述著,皇後請太子回政務殿,說有事要商量。
她又要幹什麼?太子一臉的不愉快。
這時候英王也不管什麼母後什麼太子,對他來說,在此刻,婉兒才是最最重要的。於是他走近婉兒,在和婉兒很近的地方,輕聲地問她,聽說婉兒的詩做得極好,哪天能不能在母後的家宴中也代我應製幾首?
英王誇獎了,奴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聽說你尤其擅長五言詩,就像你祖父上官儀……
奴婢的祖父?婉兒驚愕地睜大眼睛,奴婢從不曾聽說祖父會做詩,英王是不是搞錯了?
哪裏,那是朝中有名的“上官體”,一時間滿朝文武爭相效仿綺錯婉媚的“上官體”,婉兒真的不知?
三哥,母親在叫二哥。旦提醒著顯。
太子李賢就低著頭站在那裏,聽著顯不肯終止的談話。
顯接著說,一定是你祖父的遺傳,讓你寫出如此瑰麗的絕妙詩行,我讀過了你的很多詩,譬如……
婉兒,你是說皇後在叫我?賢強行打斷了顯的話。那一刻,婉兒正執著於英王所說的關於她的祖父。那是她從未聽說過的。她很驚訝。想知道家族的曆史究竟是怎樣的。而她的母親從來就沒有如實地講給過她。一提到父親,母親就總是躲躲閃閃。而越是躲閃,婉兒就越是覺得其中必有隱衷。所以婉兒充滿了期待地看著英王。她希望英王顯能告訴她,她的家世究竟是怎樣的?她的祖父上官儀又是誰?她為什麼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婉兒太想知道這一切了。
然而太子賢的聲音響起。那麼嚴厲的。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像雷。從天空的某個地方滾過來,就炸響在婉兒的頭頂。那麼低沉的一陣巨響,婉兒被驚嚇得一陣哆嗦。她有點驚恐地望著太子。她的臉由紅而變得慘白,她說是,是的,是皇後。
皇後幹什麼?賢繼續嚴厲地問。
皇後要太子回政務殿。
什麼時辰?現在還是明天?
現在。就是現在。此刻。
那你還在這兒耽擱什麼?我們快走吧。賢說著就扭轉身,徑自向政務殿走去,把婉兒和他的兩個兄弟甩在了身後。
太子的憤怒讓婉兒的眼淚頓時湧出了眼眶。她突然覺得傷心極了也委屈極了,也是第一次,她覺出了做一個奴婢是多麼地可悲,而世道又是多麼地不平等。婉兒哭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英王走過來,摟住了婉兒的肩膀,安慰她說,沒事的,你快去追上他就是了。
太子真的生氣了嗎?婉兒求助般地望著李顯。
他就是這個樣子。沒事的。快去吧。
婉兒這才告別了英王和相王,又是一路小跑地追上了太子。太子徑自向前走著。他大步流星,沉默不語。盡管,他知道那個柔弱的婉兒就在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也盡管,他聽到了婉兒的那隱忍的抽泣聲。賢就這樣冷酷地向前走著,直到他們來到了政務殿大門外的那條寂靜的石板路上,賢才突然地停了下來。扭轉身。看著婉兒。然後問她,你跟了母親那麼久,難道還不了解她?你難道真不知道落實她的指令要雷厲風行,不能有片刻的遲緩?而你怎麼還敢延誤?在那裏聽英王胡說八道?誰知道他是從哪兒道聽途說來的。這長安城每一個門窗都在製造著謠言,你竟然還會那麼認真地相信他?那麼,你和那些下賤的長舌婦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婉兒低著頭。她真的非常痛苦。就算是太子的每一句話鬱對,可是她是誰?她就敢不回答英王的問話嗎?她不過是皇後身邊的一個下賤的奴婢,她該怎麼辦?她不僅不敢違抗皇後,這皇室中的任何一個人她都不敢違抗。不論是誰的一句話,都能讓她轉瞬之間就命喪黃泉。在她這樣卑微的女人這裏,是沒有是非的,有的隻是服從。服從所有比她地位高貴的人。人是不平等的。生來就是不平等的。盡管婉兒也有傲骨也有尊嚴,但她的卑微將她人性中的一切全都毀滅了。所以她能怎樣?剩下來的隻有逆來順受,獨自垂淚。
婉兒隻有十六歲。
趕快擦掉眼淚,向皇後稟報我來了。還是太子在講話。然後太子又接著說,記住。太子說記住的時候,他已經扭轉身不再對著婉兒了。
他說,記住。我下麵要說的話,永遠不會說第二遍了。而且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我這話都是作數的。所以,記住。
記住,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兒。我也知道你現在肯定在想,太子有什麼了不起,人生來就應當是平等的。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不公平。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你是掖庭中長大的,所以你永遠是奴隸。無論你是怎樣地恃才傲物,你都永遠是母親的宮婢。你將永無出頭之日,除非有一天你做了哪一位皇上的嬪妃。所以你要認清自己。你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並時刻警惕著。聽著,別相信英王的那些話。也別去想它。更不要打聽。那將會引來殺身之禍,你還不想死吧?所以按我說的去做。我不會傷害你。這裏是皇宮。到處是暗藏的殺機。不是遊戲,而是生死存亡。本來,這地方對你就不合適。沒有人能保護你。隻能靠自己。靠你隨時隨地的審時度勢,和自知之明。懂了嗎?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隻是不想在我還活著的時候,而你已經離去了。
李賢說完,就轉身走進了政務殿。
婉兒隨後也跟了進去,她向皇後稟報了太子賢的到來引然後就站在了皇後的身後。她聽著皇後在向太子說著什麼。
但是她已經不知道皇後對太子說的究竟是什麼了。她腦子裏轉來轉去的都是太子的話。有些話她不懂,但有些話她知道那是太子真心對她好。但是她不能理解,太子在對她好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羞辱她,為什麼還要拚命傷害她的自尊心。她不懂太子為什麼要用這樣一種扭曲的方式來關心她,提醒地,愛護她。她更不懂太子為什麼要說,他的話是永生永世作數的……
婉兒這樣想著。
當她警覺著不再這樣想的時候,皇後已經準備回後宮了。而政務殿中的太子早已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婉兒本來是一個非常實際的女孩子。但是太子那天所說的那一段話,竟讓一向實際的婉兒做起了白日夢。那是純粹女孩子的一種不切實際的夢想。單單是憑著太子的那一席話,婉兒就覺得她和太子已經很親近了。
婉兒一廂情願地這樣想著。她還想,既然太子能對她說出他的肺腑之言,那麼他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談的。婉兒也有肺腑之言,但是無論在掖庭,還是在後宮,她都一直苦於沒有一個相知的人可以傾訴。婉兒想不到竟會是太子走進她的生活,走進她的心。太子的那坦坦蕩蕩和對自己深切的關照。婉兒真的覺得太子就是她的親人了,甚至比親人還親,那是一種靈魂的貼近,是肝膽相照。婉兒這樣想著便切盼著能再度見到太子井與他長談。她希望太子能聽她傾訴,能理解婉兒這樣做著宮婢的女孩子的心靈。婉兒甚至想,今生今世,她即或做不成太子的女人,也應該成為太子的朋友。她希望太子以平等待她,把她當作他生命的摯友。
但是婉兒竟再也沒有得到過能與太子單獨見麵的機會。婉兒知道如果太子想見她,他是能夠安排的,他可以找到一千個他們單獨相見的理由。但是太子沒有。他在說過了那一番箴言之後,就好像突然在婉兒的視野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即或是太子就在皇後翠簾的那一麵,就和文武大臣們站在一起,他們已經近在咫尺,但卻也咫尺天涯。不僅僅那道透明的珠簾是一道永恒的屏障,就是他們之間那高貴與卑賤的差別,也將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是很久以後婉兒才意識到的。
婉兒被冷落著。以至於她都不敢相信太子確曾對她說起過什麼。有幾次在政務殿的甬道上,婉兒與太子擦肩而過,而太子就仿佛從不認識她,哪怕是甬道上沒有人,太子也不理她,仿佛他們是路人。
婉幾百思不得其解。
婉兒和太子越來越遙遠。
他們是用心靠近的,而現在分離的,也是他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