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賢是什麼人?賢盡管明智地選擇了恬淡人生,但是他骨子裏到底是那種咄咄逼人,任情任性。他天生的聰明才智辭采風流是武皇後的驕傲,但同時也是對這個有著無限權欲的母親的威脅。
但是無論如何,在最初的幾年裏,賢還是做得很好的。他非常成功地做出了對政事漠不關心的樣子,讓掌管政事的母親高枕無憂。而不問政治又不能高高掛起,他必得尋到一個能遠離政事的載體,那便是他全身心投入的一項學術的研究。那也確乎是一項他非常喜愛的學問。
公元675年,賢在弘逝去兩個月後接替太子的位置搬進東宮。自搬進東宮開始,他就啟動了一項對範嘩所著的《後漢書》進行注釋的工程。這是一項浩繁的工程。必得長年累月方可完成。為此李賢廣招學士,潛心著作,從此便陷人了那片浩瀚的曆史中。賢可能是真的對那段後漢的曆史發生了興趣。而對於那段曆史的漫長解釋,又恰好成為了賢的遠離朝政遠離母親自然也就遠離了危險的寧靜的港灣。賢歸避於此,又被這曆史的深意所陶冶。總之整整六年,賢深陷在這注釋《後漢書》的工程中。他的這一番選擇,不僅被李治大為讚賞,就是武曌也不得不對賢的建樹心悅誠服。
也便是在太子李賢兢兢業業修注漢書的時候,後宮中那個始終在內文學館勤奮苦讀的上官婉兒也開始出落得清清秀秀,嫋嫋婷婷。婉兒天生麗質,源自於她所出生的那個高貴的家庭;而多年來文學館內那孜孜不倦的學習,又為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平添了一種優雅的氣質。那是種由知識的擁有所形成的一種特殊的氣質。那不是一般的美麗,而是比美麗更為深邃的一種東西。思想,或者,能夠洞穿一切的那種生命的力量。
婉兒夢醒的時候才知道,那不是夢。
老學士就坐在對麵的那把破舊的椅子上。他也確實是剛剛說完了那個讓婉兒無比震驚的消息。
皇後真的要召見我?婉兒真的不敢相信。
老人鄭重地點頭。混濁的目光中那朦朧的欣慰。
她為什麼要召見我?
她需要你這樣的女孩在她身邊。
我是怎樣的女孩?
聰明的有才華的。
明天?
是的,明天。
那我可不可以回去告訴母親?
去吧。不過要快點回來。我們今天一定要把這最後的幾章讀完。
那麼我今後還能來淒書嗎?
恐怕很難了吧。
為什麼?
你要被皇後帶走。
去哪裏?
朝廷。
朝廷又是什麼樣?
你會喜歡那裏。
又是為什麼?
因為你滿腦子裏裝的都是朝廷,你熟悉那裏,也知道該怎樣在那裏生活,就像是皇後。
可是我讀的是書。是文學和曆史。
所以你才能夠在朝廷中如魚得水。
如果我想你了呢?
就回來看我。
如果你病了呢?
我會照看自己。
如果你孤單了呢?
有書相伴。
如果你想我了呢?
就看天上的太陽。
婉兒飛快地跑回家。那時候天色還很早,掖庭宮的永巷裏一片寂靜。婉兒飛快地跑著,懷著一種莫明其妙的喜悅和激動。皇後要召見我了。我要去朝廷了。朝廷什麼樣?她又會見到什麼人?十幾年來,婉兒從未邁出過掖庭一步。除了母親、老學士和那些宮婢宦官們,婉兒根本就不知道那高牆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更不知皇宮是怎樣的氣勢磅礴。所以她興奮。她飛快地跑著。她的急促的腳步聲和她的心髒的怦怦地跳動。她甚至聽不到清晨從終南山飛來的鳥兒的歌唱。那是她平常最最在意的但是她此刻不再在意了。她幾乎是一頭撞進她的小屋的。她高喊著母親,便也一頭撞進了母親的懷中。
鄭氏夫人嚇壞了。她使勁抱住那個氣喘喘籲籲滿頭是汗臉蛋紅撲撲的婉兒,問著她,怎麼啦?孩子,出了什麼事?
母親,我說過吧,那不是夢。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到底怎麼啦?你不是剛剛去讀書嗎?是老學士?老學士他……
母親,你瞎猜什麼呀?聽我說,是皇後。
皇後怎麼啦?鄭氏驟然間臉色蒼白。
皇後要召見我啦!
你說什麼?鄭夫人驚呆了。你再給我說一遍。
皇後要召見我啦。就在明天。我說過的這決不是夢。母親,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皇後要召見你?不,婉兒,她要把你怎麼樣?
她要把我帶到朝廷。母親,我的夢想成真了,這簡直是奇跡,我真是太高興了。
可是,不,婉兒,不要去,不要跟她走。聽話。孩子,留下來。我們在一起,生死相伴。鄭夫人說著,便更緊地抱住了婉兒。她的臉色蒼白,甚至眼淚都流了下來。她緊緊抓住婉兒,仿佛婉兒就要被搶走似的。
母親,你到底是怎麼了?這一次婉兒奮力掙脫了母親的擁抱。你是什麼意思?你怎麼能這樣?我又不是去送死。這是好事呀!
是的,也許是好事。隻是那地方太險惡。可你才那麼小,你不知道……
這和險惡有什麼關係?你要知道,我是和皇後在一起。和皇後在一起還有什麼危險嗎?皇後需要有才華的侍女在她身邊。而我恰好符合皇後的條件又為什麼不去?對這掖庭的任何一個宮女來說,這都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母親卻不許婉兒去,這又是為什麼呢?母親如果不是為了日後讓婉兒有所作為,不被這掖庭深巷鎖上一輩子,幹嗎還要送我去文學館讀書?
那麼,老學士怎麼說?
就是老學士力薦的婉兒。
他?他怎麼能……鄭夫人沒有說老學士怎麼能把婉兒往火坑裏推。也沒有說,婉兒你知道什麼?你哪裏看到過咱們上官府邸被皇後殺戮的血腥場麵。鄭夫人早已經魂飛魄散。她丟下婉兒,便像婉兒一樣急切地趕到了內文學館。接下來鄭氏同老學士的一段對話,是婉兒沒有聽到的。鄭氏依然眼淚漣漣,周身顫抖,一副如喪考妣的驚恐和絕望。她有點憤怒地問著老學士,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把婉兒往那火坑裏送?
她需要婉兒這樣的人才。她身邊的那些人都是草包。
那婉兒不是去送死嗎?我了解皇後的為人。不淪是誰,隻要他有真才實學,皇後都會以誠相待。
她知道婉兒是誰嗎?
她當然知道。但是她更知道婉兒是文學館中最出色的孩子,她相信我。
她難道忘了她與上官一家的仇恨?
最近武承嗣和武三思也被皇後接了回來。他們的父親也都是死於流放。父輩的罪名怎麼能繼續背在後代的身上呢?這一點,皇後從來是清醒的。
可是,婉兒還那麼小。她一旦不懂事忤怒了那個女人……不,我真的不能讓婉兒去。十四年來我含辛茹苦將婉兒帶大,就是為了能留下上官家的一個根苗。婉兒是那麼可愛那麼純真,不,我不能讓婉兒去,我……
你難道要婉兒在這掖庭的破房子裏待一輩子嗎?那就是你對婉兒的愛嗎?朝廷也許是險惡的,待在皇後的身邊也許是不安全的,但一個人隻有待在險惡中,隻有在不安全的環境中搏鬥,才能體現出他的價值,也才能成長。你把婉兒留在身邊也許是安全的。讓她永遠生活在你的羽翼下,永遠不見天日,不見世麵,甚至放棄掉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遲早有一天,婉兒會埋怨你,會恨你的。她從此折斷了翅膀,不再會飛。僅僅是為了滿足你作為母親的安全感,夫人,請想想那值得嗎?而且,她就是留了下來,你們母女就一定會安全嗎?你難道就不能放婉兒去闖闖,說不定她會為你們闖下一個新天地呢?
隻是……
不要再猶豫了。何況事已至此,是什麼都不會改變也。明早,皇後就來。再說,那不是婉兒的夢想嗎?就成全孩子的夢吧。隻是要千萬記住,不要對婉兒說什麼。那也是皇後的意思。到了她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也就會處置那一切了。
第二天清晨。
那個決定一切的時刻。
皇後果然輕裝簡從,準時來到了內文學館。此刻,皇後春風得意。李弘暴死的陰影早已煙消雲散,而新太子李賢埋頭訓詁他所無比熱衷的《後漢書》,對母親的政事不聞不問,給了武曌在朝廷中自由馳騁的無限空間,讓她無比放鬆,心情愉快。此間唯一讓皇後擔憂的,就是高宗李治每況愈下的病弱之軀。但那也是命中注定,武曌和禦醫都無回天之力,而武曌覺得她對聖上最好的報答,可能就是盡力打理好朝政了。止國泰民安來撫慰吾皇病弱的心靈。
在朝廷中出沒往返,遊刃有餘,使武皇後越來越堅信自己掌管天下的能力和才華。她不再懷疑自己,倒是對身邊那些愚笨僵化的朝相們,越來越覺得不滿了。她太需要一些年輕的有朝氣也有才華的人來打破這朝中的沉悶了。那是皇後所再也不能忍受的一種窒息,所以她才一直呼籲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而她的這一提議在實現起來的時候,又是那麼舉步維艱。她知道是那些李唐的老夫子一般的舊臣們在阻礙著她。而她又不能明目張膽地趕走他們,畢竟聖上還活著,也畢竟這是李唐的王朝。盡管是她武曌在實際掌管著王朝,然而她卻也隻能是以皇後的身份,為李唐垂簾聽政。她便是在這諸多的無奈中向她內文學館的思師求助的。
便是這上官婉兒。老學土斬釘截鐵甚至是沒有商量餘地地舉薦了這個聰慧明敏的女孩。
隻有她?皇後有點踟躕地問。
臣以為隻有婉兒。老學士再一次肯定地說。
你真的力薦這個女孩兒?皇後也再一次追問。
我保證,她會幫助你的。
何以見得?
那是我的直覺。就像是當年我相信你會有今天。
你是說這個上官儀的孫女?你以為我真會用這樣的人嗎?她就像是一把匕首,隱藏在我身邊。她隨時會把複仇的利刃刺進我的胸膛。你以為我真該如此愚蠢地引火燒身引狼入室自討苦吃嗎?不,我不會要她的。她縱是有天大的才能我也不會用她的。就讓她死在這掖庭吧。別做美夢了。告訴我,這後宮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可供我挑選的人了嗎?
老臣以為,除了婉兒,就真的沒有了。
你就那麼肯定?
以皇後的雅量,難道容不下一個區區婉兒?而且以臣之見,你捐棄前嫌,大膽啟用上官儀的孫女,所換取的,定然是滿朝文武的更加心悅誠服。就是那些李唐舊臣,也不能不因欽佩你的勇氣和度量而對你折服。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左右了文武丞相們的人心向背,又俘獲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臣以為,以殿下對婉兒的恩德,必將換來她的湧泉之報。何況婉兒並不知道她的身世。今後也不會知道。更何況地是那麼崇拜殿下……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好吧,就讓我們一道來冒這個險吧。傳婉兒。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婉兒究竟值不值得我冒這個險。
然後,婉兒的那個夢寐以求的時刻就來到了。對於婉兒來說,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應試,而且是在皇後的麵前,在她最最熱愛最最迷戀也是最最崇敬的女人麵前。那是種怎樣的驚心動魄,怎樣的地動山搖。然而婉兒不怕。不怕也不緊張。她淡淡妝,天然樣,十分得體地走到女皇麵前向她叩謝請安。那是怎樣的優雅大氣,又是怎樣的質樸純真。不卑不亢中的畢恭畢敬,默默無言中的滿心期待。這就是婉兒。婉兒一出現就攫走了皇後的心。她真的在她的侍女中,從沒有見過婉兒這樣的女孩子。她幾乎是一見到婉兒,就喜歡上了她。她說不清這是為什麼。隻是心靈中的一種觸動。她看著婉兒,那欣賞的心情溢於言表。
然後婉兒便在桌前奮筆疾書,依次為皇後命題作文,草擬詔令,又賦詩數首。婉兒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大概就是因了她是在她深愛的女人麵前,是因為她日後太想和這個偉大的女人在一起了,所以婉兒那天的應試,可謂是一種超常的發揮。一切都得心應手,又一切都盡善盡美盡如人意。當應試結束,婉兒抬起頭,她從皇後那裏看到的,是驚喜而愛慕的目光。
這可能就是她們主仆之間君臣之間第一次的相視,而又是相視無言了。婉兒怔怔地看著皇後。那麼直率的目光,那掩飾不住的欣喜和熱愛。
在相視良久之後,皇後才不得不把她的目光移開。她知道了她喜歡這個女孩,喜歡她那種沒有做作,也沒有故意矯飾的天然姿態。她即刻想到的,還有她的女兒太平公主。她甚至想到應該讓婉兒這樣聰明絕頂的女孩常常同太平公主一道玩兒,公主身邊的那些使女實在是太傻了,竟然沒有一個抵得上這個永巷生長起來的孩子。看著婉兒那癡迷的目光,和隻有掖庭中女孩才會穿的那深棕色的麻布衣服,皇後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四歲時剛剛被選進後宮住在掖庭的那段日子裏。可能就是那段傷心的回憶而觸動了皇後的惻隱之心;可能皇後就是為了憐惜自己,才不忍讓這個同是十四歲的多才多藝的女孩終生埋沒在永巷的灰塵中。
皇後想了很多。
皇後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段很長久的沉默。然後,皇後站起來,並伸出手拉起了一直跪在那裏等候著最後裁決的婉兒的手,武曌說,我已經五十歲了。
武曌又說,願意和我走嗎?那麼,就來吧。
婉兒情不自禁地把皇後的手,緊緊貼在了她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