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2 / 3)

於是很快。弘被鴆死於武皇後的合璧宮綺雲殿。那是在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宴中。父親母親。還有兄弟姊妹。那才是真正的祥和美好,天倫之樂。然而,就那麼突然地,弘便歪倒在地上,七竅中溢出的,都是青春的血。

這是這個家庭中第一個親人的死。

這死便從此掀開了死亡的長卷。

家中最哀痛的那個人當然是母後。她緊緊抱著那個正在變得僵硬的兒子。她呼喚他親吻他,不惜讓兒子的鮮血染汙了她的衣裙。無論這個有著反骨的兒子是誰殺的,哪怕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在兒子的酒中下了毒,但無論如何她最疼愛的弘死了。也無論弘怎樣地反抗她敵視她疏遠她,但弘到底是她的兒子,她生了他養了他,這點是永遠無法改變的。所以武皇後怎麼能不傷心?她所不喜歡的,其實隻是兒子那慢慢獨立的思想,而那個年輕的生命和軀體,她還是深愛的。如今,她愛的東西和不愛的東西都隨了那一杯毒酒而去,她從此就再沒有弘了,再沒有這個就住在近旁住在東宮的兒子了。她再也看不見他的臉摸不到他的手聽不到他的聲旨了,哪怕是反抗她的聲音……武皇後緊抱著她這個早逝兒子的屍體,絕望地哭著,任那個僅有二十四歲的青春生命在她的懷中消逝。

然而曆史懷疑,武曌真的會愛護她的孩子嗎?比起王朝社稷,比起地位權力,她的孩子對她來說,實在是微不足道。國家和權杖,才是至高無上的,才是她畢生的最愛。為了她的最愛,她將不惜以犧牲親人的生命為代價。她寧願獻出一切。隻不過,這一次為維護她的權力所付出的代價有點慘痛。她所失去的畢竟是她的親兒子。她所流出的,畢竟是她心中的血。

武皇後真的悲痛欲絕,為此,皇後廢朝三日,讓天下同哀。再然後,武皇後不惜動用國庫大筆錢財和萬千民工為自己贖罪。她以天子的規格,在洛陽郊外為李弘修建了恢宏的陵墓。李弘的恭陵方圓百裏,氣勢磅礴。以至於人們至今不知那是武曌為了寄托她作為母親的不盡的哀思,還是為了掩蓋她殺親滅子的那血腥的罪惡。

太子李弘的暴死,自然也傳到了後宮,傳到了懷著青春的夢想在文學館內奮力苦讀的婉兒耳中。後宮中的女人們,都知道太子是個非常善良又非常懦弱的年輕人。還知道這個與世無爭、順從馴服的太子,是聖上的掌上明珠,他的驟然離去,無疑對皇室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而就在朝廷上下為太子的殞命而萬分悲痛的時候,後宮中還有一股潛流在暗自行走,那就是在宮婢中廣為流傳的太子係皇後所鴆殺的謠言。這樣的信息不脛而走,如瘟疫一般在後宮蔓延著,無疑這也就大大毀損了武皇後的形象,特別是動搖了武曌在婉兒心中的那種至高無上的也是不可侵犯的形象。如此,皇後便是可以侵犯的了。皇後親手鴆殺了自己的兒子,那皇後又何以堪稱那個大慈大悲、大恩大德的國母?皇後既然是連她親生的兒子都容不下,她又怎麼能容天下?偶像正在坍塌。這才是讓婉兒最最傷心的。她曾經是那麼熱愛她崇敬她,她甚至為了皇後而跟母親爭吵不睦。在婉兒那種青春少女的心中,莫過於有人來搶奪走她心裏的那一片聖潔了。如果信念倒塌,而那信念又是她自己為自己建立的,那麼還有什麼?信念已無足輕重,關鍵是她會連對自己都失去了信心。婉兒傷心極了也痛苦極了。她不願意聽後宮那些下賤的婢女們得意地把那些汙言穢語如髒水般地潑在皇後的身上,她甚至因此而遷怒於太子,她認為是太子的死使皇後無辜背上了惡名聲。

於是婉兒去問老學士。

老學士的沉默不語使婉兒意識到其中必有老人難言的苦衷。

那麼就是說那不是謠傳了?是皇後真的殺了她的兒子?不,那不是真的。皇後怎麼會去殺太子?她愛太子,她是太子的母親呀!天下哪有母親殺兒子的?不,聖明的皇後怎麼會去做這種事。不,那不是皇後,公公,你說呀,那不是皇後幹的,對嗎?

老學士無言以對。當婉兒逼得急了,最後他隻能搖搖頭說,孩子,這人間的事情不是人能左右的。

婉兒對老學士的回答似懂非懂。婉兒便帶著這傷痛和疑慮回到了家。她沒有對母親提到這心中的忿悶,她想反正母親對皇後是懷著偏見的,她當然會輕信那些謠言的。

於是,太子被鴆殺的事成為了婉兒和母親談話時的一個禁區。她們誰都小心地繞過那個話題。隻是到了睡覺之前,鄭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抨擊起了那些專愛傳播謠言的後宮婢女們。鄭夫人說,別去理她們。都是些長舌婦。就會製造流言。好像除了造謠惑眾,她們就沒有事情可做了。她們恨所有比她們好的人。整天像餓貓似地睜大眼睛到處搜尋著。聽見風就是雨。甚至沒聽見風就有了雨。把白的說成是黑的,你怎麼能相信她們呢?

鄭夫人的話讓婉兒有點摸不著頭腦。她睜大眼睛望著母親,不知道母親是真的不信那些關於皇後的流言,還是僅僅為了平息她滿腔的怨忿。她有點疑惑地麵對著母親。她想讓母親告訴她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但是她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問。她可能也是害怕真相的。

而對於武皇後鴆殺了她自己的兒子的傳言,鄭夫人其實是深信不疑的。以她自己所親曆的那場家庭的大災難,那個心狠手黑的皇後又怎麼不敢殺了自己的兒子呢?既然是太子為了兩個姐姐而敢於同皇後對抗,既然是太子敢揭母親的瘡疤並且敢當眾羞辱她,皇後又為什麼要容他呢?以殺戮而清除異己,在皇後那裏早已是家常便飯。而死在皇後刀下的人,也早已屍骨成堆,又何必在意添上一個她自己的兒子呢?

皇後就是那個凶手。這是確定無疑的。這是鄭夫人毫不猶豫的判斷。但是她卻並沒有把她的這個判斷告訴女兒。鄭氏到底是鄭氏,她終於沒有把她的想法說出來,就像是她始終沒有把她們家族的恨事告訴婉兒一樣。她不願棗破碎女兒的夢想。她或者並沒有意識到,在女兒這樣的女孩成長的過程中,是需要有一個夢想來支撐的;但是鄭夫人卻深知,一旦婉兒也深懷了他們這個被皇後所滅絕的不幸家族的深仇大恨,那婉兒的性命便也就危在旦夕了。

所以鄭夫人說了那些抨擊後宮長舌婦們的話。她甚至說了任何的母親都愛她們自己的孩子,隻是愛的方式不同罷了。

然後婉兒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婉兒醒來。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皇後。皇後說她沒殺太子。太子是死於政治。那麼政治又是什麼呢?

幸好武皇後有很多兒子。幸好當弘逝去之後,他還有三個兄弟可以依次搬來東宮,接替他太子的生涯。

首當其衝的便是李賢。李賢當時二十二歲。正是英姿煥發,風華正茂。李賢是極不情願地搬來東宮的,他更不願意從此在母親的監視下生活。

賢是朝野盡知的一位風流才子。但是賢卻從來沒有把他的才華當作負擔。盡管他從小就迷戀讀書,且一覽不忘,被他的父親高宗李治看做是他所有兒子中最有才華、也是最堪擔重任最適合繼承王位的。但是兄弟中排行第二的位置,便使賢天然失去了可以成為一代偉大君王的可能性。但賢並不為此耿耿於懷。可能是因為他的智慧通達,再加上他對手足之情的看重,使得賢從未有過對皇位的覬覦之心。於是在弘死去之前,賢始終和弘保持著一種親密無間的兄弟之情。他愛他的哥哥,但同時也很惋惜弘的懦弱和他的那種孤僻內向的性格。賢是懷著那種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心情去看待弘的,同時又很謹慎地袖手旁觀著。他是能夠準確地找準自己位置的那種聰明人。他很懂事。他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安置在了沛王府中。娶妻生子,騎馬狩獵。遠離權力爭鬥的中心,過上了一介風流皇子的瀟灑而太平的生活。

賢親眼目睹了李弘在朝堂上逼迫母親釋放兩個姐姐的那一幕。那一刻賢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覺得他簡直不認識他這個哥哥了,更不知弘為什麼要出此錯棋,將母親和他自己陷於被動與無情中。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賢當即就意識到了弘的死期不遠了。二十二歲的李賢當然了解這宮中的你死我活。但是他真的不願意看到在自己最親的親人中會發生如此衝突。不。為什麼要這樣?弘在為那兩個本來和他沒什麼關係的公主請命時聲淚俱下,而坐在珠簾之後的母親也已是熱淚盈眶了。怎樣的劍拔弩張。又是怎樣的一觸即發。賢實在不願看到這些,不願這皇室中的恩怨被擴展到朝廷上來,讓百官嘲笑。如此的—發而不可收。賢知道這樣的衝突對立所造成的一定就是彼此的仇恨和報複。後來的情形果然被賢不幸而料中。弘從此與母親愈加地疏離。在疏離中他更加孤僻抑鬱,乃至於絕望,崩潰。而母親呢,則在尷尬之中收拾著殘局。但是看得出在表麵的大度中,她已痛下了決心。她是不會放過這個當麵羞辱她、反抗她的兒子的。她要拿出對付一切敵人的那鐵腕來整治她的兒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道理是—樣的。無論誰有悖綱常,都將付出代價。

李賢太了解他這個實際掌管著天下的母親了。他將他的這個母親看得很透,既看透了她的英勇頑強、意誌堅定,又看透了她的凶狠殘暴、笑裏藏刀。賢知道母親為人處世隻有一個原則,那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她身邊任何人難逃的法則,哪怕是她的親人。所以賢總是離他的母親遠遠的。他總是逃避她,疏遠她,從不和她拉扯母子親情。賢總是慶幸自己是母親所生的第二個兒子。更慶幸有弘這樣善良的哥哥從小就在太子的位子上擋著他,也就是保護著他。賢需要這樣的保護。需要弘的這種保護所給予他的那種安全感。他因為在弘忤逆了母親之後,才格外地為弘擔心。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卻知道一定會發生什麼。於是他憂心忡忡地等待著。他知道那一天就要到來了,弘是突然當不成太子了。他很怕哪一天母親會宣布廢掉弘……那麼接下來的又會是什麼呢?賢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栗,以為末日來臨。

然而,那還是賢所沒能想到的。弘竟然並沒有能等到他被廢的那一天。母子間的仇恨和對立終於被解決,竟是在一,場和和睦睦的家宴中。那麼神奇的。魔術一般的。父皇母後來了。兄弟姊妹來了。弘終於也來了。但旋即便消失了。而日永遠永遠地消失了。

那就是母後。以她獨有的方式。她甚至都不忍心向天下官告她要廢黜她最最親愛的弘。她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羞辱弘,於是她寧願殺了他。也許這才是母後心中叛逆兒子的最好的結局,讓弘暴死在太子的位子上。是天災人禍。是力所不能及的。是命,也是母親挽回她的麵子她的尷尬的最好的台階了。她沒有理由因弘的正直就剝奪了他的皇位繼承權,但是,她卻可以因弘的暴死而將這個令她無比失望的兒子淘汰出局。這是何等的大手筆。這便是母親,和她的威嚴、微笑背後隱藏的殺機。

這殺機是在弘抱病走進母親的合璧宮綺雲殿時,賢便在母親的滿臉柔情中看到了。母親的那麼關切的目光。還有隱藏在關切背後的那深深的惋惜和傷痛。賢想,那一定就是有了結果了。那一定是母親已經痛下決心了。她一定是已經知道她就要永遠失去她的這個兒子了。於是她才會那麼真誠地關愛著弘,那麼細心地詢問著弘的病情,並盡釋前嫌地輕聲告訴弘,忘了那些吧。讓往事隨風而去。她是母親。她是愛弘的。從弘一出生,她就深愛他。而這愛永遠不會變。無論在哪兒,這深愛都會永遠地綿延不絕地伴著他……

母親的話音幾乎未落,那一刻就到來了。

那是怎樣的一場家宴。生病的父皇。慈愛的母後。兄弟姊妹。一個不少地聚在一起。全家人。其樂融融。觥籌交錯。但是賢卻看出了這是他們這個幸福家庭的最後的一次團聚。最後的一次。團聚。然後就是支離破碎。一個破碎的家庭。又何談愛的永遠相伴,綿延不絕?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可是一旦開始……

賢不寒而栗。

幾乎是轉瞬之間。賢看到了什麼?父皇看到了什麼?而兄弟姊妹們又看到了什麼?母親的安排終於有了結果。她的那愛的誓言還沒有消失,還縈繞在奄奄——息的弘的耳畔。弘是帶著母親的微笑和愛的陪伴走的。所以,盡管他的耳目口鼻中全都淌出了鮮血,但是他的神情還是安詳的,是獲得了畢生最大的慰藉的。然後是母親的真的傷痛和悲哀。母親沒有表演。她真的抱起了弘流血的身軀,親吻著他並且呼喚著他。然而無濟於事。她是知道的。因為那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也是她所最最期盼的結果。

賢沒有哭。在那一刻他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這是必然的。他承認這是母親最智慧的選擇了。她盡管丟失了她的一個兒子,卻穩固了她說一不二的權威。

賢沒有哭,但卻非常害怕。與其說他看到了弘的死,還不如說他看到了自己所要麵對的那深刻的危險。一旦在他們兄弟姊妹中動了殺戒,那麼殺一個和殺兩個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賢很害怕。此時此刻,他恨不能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弟弟英王李顯、相王李旦,或者於脆是那個根本就沒有繼承權的太平公主。他知道他從此要麵對的是什麼,他也知道父皇以及滿朝文武對他的期望是什麼。他更知道,母親對他的要求是什麼。

不,李賢不要麵對這些。他不要成為太子,繼承皇位,那不是他喜歡的事。他不管那是不是父皇母後的期望。他必得違抗他們,傷他們的心,他必得遠離東宮。他之所以願望著離開是因為他知道東宮就是他的墳墓。他愛父親,卻深知父親的軟弱和有名無實;他愛母親,卻更了解這個女人的歹毒和大權在握。他無法在這種混亂的君臣關係中生活。但死生有命,也是李賢所諳知的。

於是,當弘的葬禮結束,當賢不得不搬進東宮,他就非常睿敏地為自己選擇了一條足以抵禦危險的太子之路。而其中最最關鍵的,就是不要讓母親覺出他是個咄咄逼人的危險的人物。賢的這種創造性的選擇,後來被他最小的弟弟承襲了下來並發揚光大。旦便是依靠這種無足輕重的生存方式而如履薄冰地終於壽終正寢。這是武曌的五個兒女中,唯一走完了人生的。盡管那人生也是風風雨雨,起起伏伏,但是旦走完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