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1 / 3)

仿佛一輪太陽。

驟然照亮了那個寂靜的午後。

婉兒被驚呆了。張大眼睛怔怔地站在書案旁。

武皇後在那些書架前來回走著。她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浩如煙海的一捆捆竹簡。她拿起一些書來,並仔細地撣掉那書上的灰塵。她臉上閃過的是一種迷茫的神情。然後,她才走近她的老師,對他說,我是多麼想再來這裏學習。和您在一起。這裏給我力量,也給我一種心靈的支撐。隻是我太忙了,也太累了。卻隻能獨立支撐。女皇又說,若是我的孩子們能到這裏學習就好了。他們或許才會知道他們的母親能有今天,是多麼來之不易。但是他們不肯學習,也不想懂得奮鬥的意義。他們隻是坐享其成,而不思進取,那怎麼會成為—個好的君王呢?聖上的身體越來越糟,我真的就快支撐不住了。沒有人來幫我。無論是聖上還是我的孩子們。我不僅僅需要這皇室的安樂,我需要的是智慧,是力量,是需要能幫我把天下治理好的人才。

那一次皇後特意帶來了太醫,她要太醫專門為老學士問診下藥。皇後認真地聽著老學士的病情。她反複叮囑老人一定要堅持服藥,她最後說,我總是惦念著您的身體。就是坐在大殿上,我也會常常想著您……

皇後說到這兒竟潸然淚下。緊接著她就像一陣旋風一樣地消失了。

婉兒依然愣在那裏。她使勁眨眨眼睛,想證實她剛才是不是真的看見皇後了。

那一次,皇後並沒有看見那個站在陰影裏的滿臉驚愕的小女孩。她心裏隻有她體弱多病的老師,和她無以傾訴的滿腹的委屈。

那也是婉兒第一次見到皇後。她簡直不敢相信人世間還有這麼美這麼氣度非凡的女人。這女人對婉兒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是對她的生命的一次猛烈的衝擊。

婉兒終於見到了那個女人。

皇後離開之後的內文學館頓然失色,一片凋敝。老學士黯然神傷地坐在那裏,低著頭,久久沒有說話。他背對著婉兒。他的肩背在不停地抽搐著。這樣良久。

婉兒走過去。她站在老人的麵前。她用純淨的大眼睛看著老人,她問他,你哭了?

這時候老人才意識到還有婉兒在身邊。於是他問婉兒,你見到她了?

婉兒點頭,說她真的很了不起。我愛她。

老人況,婉兒,來,咱們開始吧。

婉兒永遠也不能理解她在讚美皇後時母親臉上那似是而非的神情。那是種不置可否,又茫然無措,總之,母親並沒有和婉兒一樣陷在那種見到皇後的興奮與幸福中。婉兒為此很憤怒。這是第一次她不能理解母親了。於是她問母親,難道皇後不美嗎?緊接著她又步步緊逼,難道皇後不偉大嗎?難道皇後沒有才華嗎?難道皇後不重感情嗎?難道皇後不善良嗎?難道皇後沒有同情之心嗎?

這是鄭夫人水遠也回答不上來的。然而婉兒依然不願意放過她。她說,母親難道就不肯說哪怕一句讚美皇後的話嗎?母親難道不覺得婉兒應當像皇後那樣,懷抱著偉大的誌向,從這後宮中走出去,成為一個對天下對社稷有用的人嗎?母親,你說呀。

婉兒這樣逼問得緊了,鄭夫人竟然落下淚來。這便更使婉兒百思不得其解,她跪在了母親麵前,她說,母親,你這是怎麼啦?你為什麼要哭?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難道皇後不好嗎?可是我今天見到了她。我一看見她就知道了我愛她,而她日後也會愛我。

不,婉兒。鄭夫人緊緊把她的女兒抱在了胸前。她隻說,以後不要再去文學館了,就待在家裏,讓我們長相廝守。

母親我願意永遠和你在一起,可這裏畢竟是掖庭。這裏的女人永無出頭之日。您就忍心看著女兒永遠深鎖在這黑暗中嗎?不,母親,我不願意永遠待在這裏,而隻有皇後能救我出這苦海。她今天就和老學士說了,她需要智慧和才能,她需要有才華的人在她身邊。

可是婉兒,那也決不會是你。

可是如果是我呢?

沒有如果。孩子,聽媽媽的,你是永遠不會被選拔到皇後身邊的。我也不願意這樣打擊你,但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別再去文學館。也別叫皇後再看見你了。

她根本就沒有看見我。

那就更好了。孩子,回家來吧。有些事你不懂。那朝廷是險惡的,根本就容不下你這個純真的女孩子。

就是說皇後也是險惡的了?

婉兒,你叫我怎麼跟你說。

鄭氏無以言說。那場血腥的殺戮是她所親曆的。而往事依稀。那當然是婉兒所不知道的。她那時候才剛剛出生,她怎麼會知道她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就是被她今天所無比迷戀的女人殺害的。這樣的家族的血仇難道不該讓婉兒知道嗎?但是十多年來,鄭氏沒有向婉兒透露過哪怕一個字。她知道她們母女盡管逃脫了死亡,但後宮依然是險惡的。她不願讓天真爛漫的婉兒早早就了然了這世間的險惡。她很難保證婉兒在獲知了她的身世之後,還會如此地純潔快樂,無憂無慮。而一旦婉兒嫉惡如仇,一旦她意氣用事忤逆了上邊,那她們母女就真的在劫難逃了。鄭氏在這黑暗的掖庭,含辛茹苦地把婉兒帶大,她不希望她的女兒會由此身處險境,她要她的女兒活著。她要婉兒如花似玉地生長在她的翅膀下。她還不想讓她的女兒在仇恨中長大。仇恨太可怕了,它會像疾病一樣毀滅掉一個人的全部良知。這些年來,她深知被浸在仇恨中的生活是怎樣的痛苦,怎樣的令她恐懼。她就恨。恨皂後,恨皇上。恨得她白天坐臥不寧,晚上夜不成寐。她甚至一千次地策劃,一旦有了接近皇後皇帝的機會,她就一定會像那個荊軻刺秦王那樣,撕碎了那兩個毀了她美好家庭的罪魁禍首。她決不留情。決不原諒他們。她要讓他們死。讓他們的兒女去體驗那痛失親人的絕望和悲哀。可惜她從沒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就隻能日夜被這複仇的欲望所煎熬。而地越是仇恨,就越是被不能複仇所折磨,她也就越是覺出了腕兒不應該仇恨,不應該被仇恨所困擾,甚至不該知道有仇恨,不該知道她的家族和她自己的悲慘的故事。

這就是鄭氏夫人難言的苦衷。她又該怎樣對婉兒說呢?

也許,這也還不是真正讓鄭夫人悲哀的。十幾年的奴婢生活,早就磨沒了她的心性。她已經不再欲望不再夢想也不再期冀什麼可能會發生在她和她女兒身上的奇跡。鄭氏之所以垂淚,是因為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她的女兒正在對她的未來懷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夢想。而那恰恰就是因為,婉兒不了解她的身世,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被皇後斬殺的上官儀的孫女。她從小把婉兒送到內文學館讀書學習,並不是為了她能因此而走出掖庭。她們是走不出去的。就是後宮所有的女人有一天全都熬出了頭,她們母女也永無出頭之日。女皇怎麼會把她的仇人放出去呢?而婉兒又為什麼要把她的一生寄托於她的敵人呢?想不到內文學館的學習生涯竟使婉兒懷抱了這樣—種非分的妄想,那麼她當年把她送來這裏,不是就害了她嗎?那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殘酷。鄭夫人是了然這一切的,而她又不知該怎樣把這個做著白日夢的女兒拉回來,拉回到現實的生活中。

於是,鄭夫人沉默。

她不想破碎女兒的夢,又深知女兒的夢原本就是破碎的,隻是她自己不知道。

婉兒又接著問母親,你不是說,有算命先生說,及我長大,必秉國權衡嗎?

那要你是個男孩兒才會成為這樣的人。而你是個女孩。女孩子怎麼能成為那種掌管國家社稷的人呢?

怎麼不行?婉兒說,皇後不就是女的嗎?

而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是皇帝。

可如今大唐的朝政又有哪一項不是由皇後決定的?

怎麼可能?權秉天下的當然是聖上。

唉哎母親,你真的沒聽說嗎?皇上早就不上朝了。他病得很厲害。現在臨朝的是皇後。盡管她垂簾聽政,不能名正言順地坐在皇帝的龍椅上,她不是依然能把王朝管理得很好嗎?

是的……是的……

鄭氏知道,隨著婉兒一天天地長大,她已經有了她自己的對事物獨立的看法,有了她自己的愛恨情仇。那甚至是她作為母親,都不能左右了的。是文學館中的知識,打開了她的眼界,讓她看到了自身以外的那個世界,甚至看到了那個對她來純屑虛妄的未來。而這些對婉兒來說,才是悲劇性的,是致命的。鄭氏一定要想方設法,在不傷害婉兒的前提下,讓她看清自己的現狀。

婉兒不再理睬母親。因為她已經越來越感到了母親的狹隘和目光短淺。她覺得母親已經不能夠理解她,更不能理解她的追求。她想那可能是因為母親終日被囚禁於後宮中,不知道掖庭以外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景象。母親也沒有見過皇後。根本就感受不到皇後是怎樣的偉大,不了解皇後是怎樣注重那些有才華的女人,更不信有一天皇後會把她帶出掖庭。這決不是婉兒的空穴來風或者自作多情。那是她的感覺。婉兒的感覺從來就沒欺騙過她。她真的已預知了那個一定會屬於她的未來。而那未來也必定是那個偉大的女人給予她的。婉兒堅信那一切。那絕非渺茫的夢想,而是就近在咫尺的希望。所以她必須為之努力,必得更加勤奮地學習,以縮短她和她的夢想之間的距離。

從此,婉兒的希望就附麗於皇後的英明上,常駐婉兒的心中。她每每坐在老學士的對麵,聽他講書,而心裏想的,卻全是那個每日垂簾的皇後。她想象著那個女人怎樣梳妝打扮,怎樣臨朝聽政,她還想象著有一天她又是怎樣來到她的身邊,看她作詩填辭,然後,牽著她的手說,婉兒,來吧,到我身邊來吧,我需要你的幫助,朝中的政務太多了,我需要你來幫我打理……

婉兒便是這樣夢著。她愛皇後。皇後在她的生命中實在是太重要了。那是婉兒信念中的唯一道光環。那光環照亮著婉兒成長的路。

太子李弘是武皇後最最疼愛的孩子。便是依靠這第一個兒子,武曌才真正穩固了她在後宮中的地位。原本壓迫在她頭上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便也因了弘的誕生,而迅速失去了她們皇後和寵妃的位子。從此弘在他母親的護衛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他舒舒服服地住在東宮,恬靜而安然地生活著。電許弘太養尊處優太嬌生慣養了,所以他盡管很快長成七尺男兒,卻依然是懦弱的,單純的,甚至是無能的。

曆史中所記載的弘一生做過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曾非常勇敢地私下探望過他的兩個被深鎖牢獄的姐姐宣城和義陽公主。她們是蕭淑妃生下的兩個可憐的女兒,也曾被高宗李治視為掌上明珠。然而連蕭淑妃也已被武皇後所杖殺,那麼又有誰敢站出來去保護這兩個無辜的女孩兒呢?身為父親的李治尚且不敢,那麼還有誰?然而,終於有弘站了出來為他的兩個姐姐伸張正義。弘盡管是李治和武曌的兒子,弘盡管懦弱無能,但弘是正直善良的。是宣城、義陽兩位大唐公主在牢獄中的悲慘境地讓弘不忍,於是他不得不在滿朝文武的麵前跪在了垂簾的母後麵前,請求她,就放了那兩個奄奄待斃的公主吧。

單單是微服私訪獄中罪人就已經大逆不道了。而況弘又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滿朝文武的麵前為兩個姐姐求情,這就等於是在眾人百官麵前指責武曌的喪盡天良,這就等於是在羞辱他自己的母親。那一刻珠簾後麵那武曌的忿恨可想而知。在她的無地自容的尷尬中,她被逼到了死角上。

弘當然並不知道他母親曾怎樣獨自垂淚。弘還太年輕太幼稚,他也根本就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麼要把蕭淑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統統趕出皇宮。武皇後這樣殘酷地處置那些孩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是她在皇室裏待得太久了,也是她曾經多少次目睹了這宮廷中為了皇權兄弟姊妹的相互傾軋和殺戮。她不思讓這樣的慘劇也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不願看到做了太子的弘被其他兄弟殺掉,更不願讓純潔軟弱的弘拿起劍去傷別人,讓他人的血弄髒了弘的蒼白的手。無論殺人還是被殺都是可怕的。而武曌的孩子們必得遠離那些可怕的事。但是可怕的事在宮廷裏又是在所難免的。那麼怎麼辦?那麼隻有武皇後挺身站在弘的前麵,用她自己的身體去拚殺去搏鬥,擋出明槍暗箭又將對手擊敗,從而為她的孩子們殺出一條通往安全通往權力的路。是她犧牲了善良正直才換來了她孩子們的善良正直;是她的凶狠殘暴、心毒手辣才能讓她的孩子們一個個仁義道德,潔身自好,並且能無憂無患、自由自在地在寧靜祥和的氛圍中長大。難道她錯了嗎?難道她不該殺了王皇後、蕭淑妃,留待她們哪一日反撲過來,將她撕成碎片嗎?難道她應該把蕭淑妃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繼續留在宮中,等待著有一天他們羽翼豐滿,再把她自己的兒子從東宮太子的位子上拽下來,讓他們這些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殘殺嗎?

武皇後獨自垂淚。她悲憤。而悲憤之後是滿腹的委屈。她想不到自己為兒子所做的一切,有一天竟成為了她兒子反對她的口實。那麼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如果弘再提出將被母後流放的兩個兄弟上金和素節也接回來,那麼她為之努力奮鬥幾十年的心血不是就付之東流了嗎?這當然是絕對不行的。

武曌畢竟是武曌。她畢竟是這個天下,是古往今來都不會再有了的唯一的女人。麵對幾近置她於死地的兒子,武曌當即就做出了一副很通達的樣子,仿佛太子所提起的是一件年深日久她早已忘記的往事。她說是應當將那兩個女孩下嫁了。她還無限感慨地當著滿朝文武讚美太子的仁德與善良。她說未來有太子這樣的賢君,必定是天下和睦,四海安寧。然後她躲進寢殿獨自垂淚。然後她很快就下令放出暗牢中奄奄一息的宣城和義陽。再然後她又把這兩個公主下嫁了朝中兩個異常低微的小官,讓誰對此都說不出什麼,又啞巴吃黃連般地,滿嘴的苦。

武皇後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可謂有條不紊,不動聲色。但是事過以後,無論是皇後自己還是太子本人的心裏都非常明白,在他們母子中間,已經有了一重仇恨,一個難以解開的結。

從此太子開始疏遠母親。他已經越來越看清了母親的歹毒,並且深知,以母親的秉性,她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她作對的人的,哪怕那個人是她的親人,是弘。於是李弘開始對母親處處提防,但終究太子還是防不勝防。道高一尺,而魔高一丈。最後,弘終於沒有能逃脫母親的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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