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夜中,她看到了一片迷蒙的紅色。她後來才知道那就是血。是血的顏色在她的家中彌漫著。點點滴滴地飄灑著。落到了她的身上臉上。那麼溫暖的,帶著鹹腥的甜絲絲的味道。那時候她還在繈褓中。不知道親人的血意味了什麼,更不懂人類的冷酷和凶殘。她太小了。那個小小的可愛的寶貝的嬰兒。她的圓潤的臉頰和櫻桃一般新鮮的柔軟嘴唇所交織著的,是一首新生的讚歌。一個色彩繽紛的如氣泡般的對生命的憧憬。
小小的婉兒。
當朝重臣西台侍郎上官儀家唯一的後代,唯一的女公子。
蠕動著美麗嘴唇的婉兒哪裏會知道她的貴為公卿的家門的顯赫,更不曾了悟那淪為階下之囚的未來的慘淡。如此的跌宕。從崖頂落到穀底。全是命運的安排。是命運的捉弄。她正在被那命運的黑手抓起。這也是依然笑著的,笑出咯咯響聲的,並且搖動著兩隻胖胖的小手的婉兒所不知道的。
這是前奏。序曲後便會拉開這個女人一生的大幕。在公元664年的那個蒼茫的寒冬。先是武曌經曆了血雨腥風終於爬上了皇後的寶座,集後宮萬千寵愛於一身,又先後為李唐皇室生下了李弘、李賢、李顯、李旦這四個英姿勃勃的皇子和美貌酷似母親的太平公主。在皇室的歡樂中,唯一的不足是那個當朝的皇帝高宗李治日夜被他的痛風病折磨著。他的身體正在一天天地羸弱,而他的精神也正在一天天地萎頓。於是病重的皇帝力不從心,遠離朝政。而朝中不能一天沒有天子,於是擁有天子風範的皇後便隻能無奈地以女人之身頂上去,垂簾執掌國家的大事。在那個時代,武皇後當然是愛著皇帝的,唯其愛,才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去寵愛別的女人。而在當時的後宮中,在武皇後的淫威下,皇帝幾乎就沒有嬪妃了。所餘不多的能接近聖上的女人,似乎除了武曌,就隻有她的外甥女魏國夫人那樣的女孩子了。魏國夫人年輕貌美,國色天香。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她對他這個終日滯於寢宮的體弱多病的皇帝姨夫可能本來並無愛意,但偏偏這個可憐的聖上在病榻之上慢慢覺出了無聊和寂寞,希望枕邊能有個和他說話的女人。而皇後每日代他上朝與百官周旋,政事的繁忙使他們越來越疏遠。於是,在後宮中得以常常相見的姨夫和外甥女自然就走到了一起。那是武皇後為他們留下的縫隙。那時候武皇後將國家掌管得欣欣向榮,她正沉醉於政治的勝利所帶給她的成就感中。她想,有她在朝堂,皇帝就可以高枕無憂,安心養病了。但是她想不到,那個一向脆弱的聖上竟然大著膽子同她的外甥女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以至於他竟然許諾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做皇後的未來。後宮所發生的這畸形的亂倫之戀,一開始是任何人都沒有準備的。沒有準備便沒有提防,而愛的滋生常常就發生於這種沒有準備和提防之間。
這當然是危險的。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武皇後被她最愛的兩個親人之間的這一段讓她措手不及的愛情所襲擊。
武曌怒火中燒。怎麼會這樣。麵對如此令人傷痛的尷尬,武曌再一次覺出了她在感情世界中的無望和失敗。於是大權在握且一向達觀的武皇後,竟也開始召方士入禁逐魔驅邪,以泄她心頭之忿。而將巫術帶進後宮是違反朝廷嚴禁蠱祝的法則的。而當年為了爬上皇後的寶座,武曌就是以蠱祝厭勝的罪名將王皇後、蕭淑妃囚禁並杖刑而死的。在那個後宮的時代,巫術是所有絕望女人的救命稻草。當她們無望,當她們痛苦憤怒,她們似乎就隻能乞求那些巫言咒語來幫助她們擺脫內心的那一份深深的情感的恐懼。所以之於後宮的女人,巫術是靈丹妙藥。而與王皇後、蕭淑妃不同的是,武曌在厭勝的同時,還有著一種更為瘋狂的複仇心理。不單單是心理,而且是行動。她是何等女人。她怎麼能坐以待斃,眼看著魏國夫人一步步取代她在龍床上的位置。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她的親人她最愛的人對她的背叛。不單單是李治,是魏國夫人,就是她的親兒子親孫子,如若他忤逆了她背叛了她,她都會不顧一切毫不猶豫地將他們置於死地,這是被已往歲月所證明了的,更何況一個魏國夫人。
於是,在高宗李治和魏國夫人的纏綿悱惻、鏤骨銘心,不知身後是凶險的時刻,看上去超然大度、不拘小節的武皇後便成功地策劃和導演了一幕家宴中鴆殺情敵的慘劇。那個從此踏上不歸路的女人,自然就是年輕貌美甚至已不把姨媽放在眼中的魏國夫人。僅僅是一杯家人團聚的美酒,就讓有恃無恐的魏國夫人轉瞬之間七竅出血,魂歸了西天,讓那個輕輕的皇後的夢想破碎成虛妄的碎片。
高宗李治的痛不欲生可想而知。想不到他在病中的最後的一點愛也被皇後搶走了。他對這個飛揚跋扈、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老婆簡直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於是他抱著病弱之軀,強忍著身心的疼痛,即刻行使他天子的權力,以厭勝的罪名向武曌發起了討伐。他要廢了這個無法無天的皇後。他要讓這血債累累的女人滾出皇宮。他要用皇後的血,去祭那個可憐可愛的無辜少女。他要讓武曌知道淮才是真正的大唐的天子、後宮的主宰。
其實,這原本是很純粹的皇帝與皇後之間的個人恩怨,感情糾葛,但夫妻之間的事情一經納入皇室,就不再是個人的而是整個朝廷整個天下的事情了。於是,李治在盛怒之中召來的第一個人,就是朝廷中專門執掌文墨的西台侍郎上官儀。硬是把一個才華橫溢的今後可能會大有作為的臣相,無端地卷入到了一場後宮男女的爭風吃醋中。
這位赫赫有文名的上官儀就是我們那個小小的繈褓中的婉兒的祖父。一個朝廷的命官。一位將五言詩寫得綺錯婉媚、獨成“上官體”的詩人。那時候他正在做官的路上路青雲。太宗時便累遷於秘書郎,及至高宗在位,又將這個辭采風流的上官儀累遷為秘書少監、銀青光祿大夫、西台侍郎,可謂身居厄要,舉足輕重。不單單是高宗器重他,就是皇後武曌也把他當作自己無比信任依賴的心腹。就是如此的—個上官儀,又招誰惹誰了?也許他全部的過錯,就是太優秀太傑出,太被皇帝皇後所看重了。皇帝在憤怒的第一時刻召見他,是因為對他的信賴;而皇後在第一時間打擊他,是因為他對她的背叛。而皇後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背叛了她的人。
高宗歇斯底裏,隻想複仇。上官儀匆匆趕來時,見聖上正滿臉怒氣地在大殿裏踱來踱去地等他。皇上臉色嚴厲,嘴唇鐵青,往日的溫和蕩然無存。一見到上官儀,劈頭便說,快給朕擬一份詔書。皇後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盡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這樣的女人怎麼能做皇後?朕要廢了她。
高宗的慷慨激昂令上官儀周身冒汗。做了多年的朝臣,且耳聞目睹了朝中變遷,以他的經驗和穎悟,他深知皇上是根本無法與皇後抗衡的。於是他隻能是坦誠勸誡皇上,這種廢後的舉動事關重大,不是氣頭上說說就可以做到的。而高宗就更是決心已定,說朕已經忍無可忍了。朕就是要廢她。廢她為庶人。你就趕快起草詔書吧,這是朕的命令。
於是上官儀拿起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被擠在夾縫中,找不到自己脫身的計策。實際上,上官儀已經意識到自己大難臨頭了。他沒有把握這個懦弱的李治憑著一時的意氣就能把武曌廢掉。而一旦廢後失敗,那麼第一個遭到殺身之禍的,就一定是他這個起草廢後令的上官儀。然而君令不能違。而君君臣臣,又是上官儀為官的一條最基本的原則。於是上官儀隻能拿起筆,在詔紙上寫下了:皇後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
沒想到這幾個字墨跡未幹,武曌便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卷起了一股令人膽寒的陰風。她抓起廢後的詔書就一步步逼近李治。她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廢掉我?你到底要幹什麼?十幾年來我為你生兒育女;你生病期間,又是我早起晚歸為你打理朝政。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我又怎樣使天下失望了,以至於非要把我趕出皇宮才可以順人心?你究竟是怎麼啦?如果你真的這麼恨我,那麼就拿著這沼書到朝廷上去宣讀吧。現在我的生死就握在你的手中,我的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生死也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忍心,就把我們母子六人趕出這後宮吧。去呀,去宣讀這廢後的詔書呀……
這時候的李治已經周身顫抖。他退著,說不,這不是朕的意思。
不是聖上的意思?那麼是誰?
是……是他……高宗李治竟然指著垂立於一旁的上官儀。
是他想廢我?
是他,是他叫朕這樣做的。
懦弱無能的李治,終於不敢承擔廢後的罪名,將所有的罪責,和盤推給了上官儀。
這時候滿心恐懼的武曌才顧得上去看站在大殿另一側的那個鎮定自若的上官儀。那麼是你了?是你要廢我?你不是剛剛經我批準才升任西台侍郎的嗎?我記得我一直信任你,真是人心難測,那麼告訴我這是你的意思嗎?
此時的上官儀早已麵無懼色。事實上自從皇後走進大殿自從皇上膽戰心驚,上官儀就已經看到了他的結局。對皇上把罪名扣在他的頭上,上官儀一點也不吃驚。他覺得麵對這樣一個毫無骨氣更談不上氣節的男人,他已無須為自己辯解什麼了。這場廢後的風波,不過是當權的男人和當權的女人之間的一場角逐的遊戲罷了。但可惜的是,他被無端卷攜了進去。遊戲終會結束,而他已必死無疑。上宮儀其實並不怕死。在這個充滿了血腥的朝廷上,死人的事他已經司空見慣。他隻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學問和才華,他本來是可以利用它們報效國家的。他還留戀自己的家庭。他為將與那個剮剛出生的美麗的小孫女上官婉兒做永遠的告別而特別難過。他是那麼疼愛她。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想看著她怎樣在他們這書香門第一天天成長為一個才華超眾的娉婷少女。他剛剛才感受到婉兒所帶給他的天倫之樂。他原以為他的晚年生活會是無比溫暖歡樂的,但是,這一切都隻能是遺憾了。他必得要替這樣的一位天於承擔罪名,盡管不值得,但他隻能視死如歸。
於是上官儀直麵武曌,他說是的,詔書是我寫的。說過之後,他便大義凜然走出大殿,回他自己的家中等待慷慨就義。
上官儀的剛烈使武曌無比憤恨。她先是將手中的詔書撕得粉碎,然後對著上官儀的背影恨恨地說,好吧,既然你願意當這個替罪羊,那就去死吧。
其實武曌心裏也非常清楚上官儀是無辜的。但是必得要有一個人來成為皇上腳下的台階。李治盡管唯唯諾諾但他畢竟是皇帝。皇帝當然是有權決定她的生死存亡的。於是武曌走過去溫柔地抱住了那個依然在顫抖的李治。她讓他坐下,把他的頭輕輕摟在她的胸前。她想她再不能觸犯他、激怒他了。於是她哭了,她說我知道那不是聖上的意思。聖上怎麼會忍心把我和孩子們趕走呢?一切都會過去。掀過這一頁吧。我們彼此都不要記恨。是有人要存心離間我們,我們怎麼能陷入這些圖謀不軌的奸佞小人的圈套呢?我們曾經那麼相愛,我們又一同經曆了那麼多磨難,多少年來,誰也不曾拆散我們,今天也不會。聖上,我們會重新開始的。你說呢?
於是這一場權力和生死的較量,就在這一番眼淚抽泣和繾綣柔情中以平局告終。
從此高宗李治沉默。因為他終於看清了他在武曌麵前的劣勢。於是他不再抗爭。他知道命是不可以爭的。
幾天之後,上官儀果然以與被幽禁的已廢太子忠共謀造反獲罪。理由是,上官儀在忠還是陳王時期曾任過陳王府的谘儀參軍,忠被廢為庶人之後,上官儀自然同忠一樣對武皇後是心懷不滿的。上官儀當然清楚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坦然麵對屠刀,麵對上官一族滿門抄斬的終局。他便是因坦然而名垂千古。在他身後的幾十年裏,他並不知他最疼愛的那個孫女婉兒曾經是怎樣權秉朝政,怎樣地成為皇帝的嬪妃。那都是他身後的事了,所以他無從為婉兒驕傲,也無從為她的諸多失節而羞辱。
在上官一族的誅殺中,隻留下不滿一歲的婉兒和她的母親被趕進掖庭宮充為宮婢。
便是在家族的滅頂之災中,婉兒被不斷飄灑在她身上臉上的那無數的血滴吵醒了。她不知道那紛紛墜落的紅色的水珠是什麼。那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她為此而歡欣鼓舞。她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奮力在空中抓著。她想抓住那紅色,那血滴,和那些在殺戮中正在失落的生命。還有響聲,撕裂著的喊叫,疼痛還有哭泣。絕望的、求救的、也還有斥責有大義凜然慷慨陳詞,還有,在憤怒中的沉默。那種沉默的力量。
上官儀當然不會向這個汙濁的人世求和。他或許覺得死才是最幹淨,最無憾,甚至是最快樂的選擇。至少,他今後再不必為皇後那樣殘暴的女人服務了。他知道,大唐自落人懦弱的李治的手中,就已經意味了大唐的衰落。他身為李唐的臣相而又不能為李唐效力,那他又算是什麼李唐的朝臣呢?所以他寧願去死,無悔無怨,就去殉了那個對他無比欣賞的唐太宗李世民吧。他還知道,那個專權的武曌本意上是不願他死的。她也欣賞他並需要他為她的王朝掌管製命。真正把他送進死牢的,是那個高宗,是皇帝對皇後的深層的反感和恐懼。一個男人。一個萬人之上的男人因害怕一個女人這麼輕易地就出賣了另一個男人,出賣了他身為天子的尊嚴、人格和良心。那麼他上官儀還有什麼好留戀的,他再也不願看到朝廷和皇室的道德淪喪了。隻是,上官儀所不忍的,他的正義正直竟要遭至株連九族。武皇後不僅要他死,還要他的親人他的幕僚們也和他一道死。這才是上官儀最最傷痛最最自責的,他可以死,而那些親人有什麼錯。然而朝廷連坐的法則是不可更改的。連坐或者誅殺九族的意思就是,盡殺之。一個不留。以絕其歸望。如若對罪者一族不斬盡殺絕,一旦有人漏網,將誅殺親人的仇恨銘刻在心,有朝一日,反攻複仇,那不是在給自己製造危機嗎?所以朝廷的法則冷酷。所以必得殺了上官全家,殺了他的兒子上官庭之,不能留下他的根,不能留得青山在。庭之便也無悔無怨。他生於官宦之家,自然從小懂得這家中與朝廷之間的規則。他因父親而榮,當然也必得隨父親而枯,這是天經地義,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隻是不忍告別年輕的愛妻鄭氏,更舍不得那個剛剛出生的眼珠一樣寶貴的女兒婉兒。他臨行前抱起過他的寶貝。他把婉兒緊緊地抱在懷中,流著淚親吻著她甜絲絲的臉蛋兒,他想他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時候婉兒正在安睡。她還沒有被家中瘋狂的殺戮所吵醒。她也沒看見她父親那異常絕望傷痛的神情,感覺不到她的小手是怎樣被她的父親放在嘴唇上親吻著。她不能理解一個死之將至的男人同他最愛的女兒訣別時的那一份絕望的心情。她睡著,偶爾會笑,不知道一會兒會有血光照亮她的夢境。上官庭之最後將他的妻女緊緊摟在胸前。他不忍離外她們,他不想孤獨上路,他甚至還想過,與其讓妻子女兒配進掖庭,充為宮婢,受人間女人最重的懲罰和無盡的苦難,還不如他們一家三口一道死,死在一起,一起到天國的什麼地方相聚,過他們平平安安的家庭生活。但是,朝廷的衛兵們容不得庭之再想什麼,這個年輕公子的頭顱就在鮮血的噴湧中落地。那是種怎樣的慘烈。在親人的身邊,婉兒便是沐浴著這親人的滿腔熱血,開始了她人生旅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