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3 / 3)

他們跪在地上叩見姑母。他們不敢抬頭,隻看見眼前是那由一串串玉石連綴起來的珠簾。他們知道在那珠簾的背後就一定是他們的姑母了。但是他們不記得她了,他們隻在民間聽到過關於這個女人的絕頂美麗的傳說。他們趴在地上,將頭撞在石板地上,叩出膽戰心驚的響聲。依然是生死未卜。他們的心仿佛要跳出胸口。他們不知道下一個時辰等待他們的是什麼,他們也不知道,就在這翠簾之下,會不會就有飛刀砍來,將他們的頭顱永遠地留在了這氣勢恢宏的政務大殿了。

你們就是我的侄兒啦?怎麼不抬起頭來呢?讓我看看你們。

武三思無法言說他當時的感覺。珠簾後的那一串濃鬱的鄉音使他突然有了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有點溫暖的。那種唯有親人才會有的口音。那威嚴中的溫柔。

你們終於回來了,真讓我高興。如今我們武家,就靠你們頂門立戶了,你們是我的親人,我一直在想念你們。幹嗎不起來?過來,讓我看看你們。

在一陣玉石清脆而溫婉的撞擊聲中,依然垂首跪在那裏的武三思和武承嗣覺出了一種花的清香在緩緩向他們襲來。那麼濃烈的花的香氣,然後,他們就被那隻溫熱而柔軟的手拉了起來。仿佛在夢中。他們站了起來。他們抬起頭,卻不敢相信他們睜開眼睛所看到的。那麼驚異的目光。仿佛不是人間。他們看到了什麼?那個天仙一般的美麗女人。他們發誓從沒有見過如此之美的女人。那美是無法形容的,是有著一種巨大的吸附力量的,是不容反抗也無法反抗的。那美所昭示的,似乎隻有愛;而那美所導致的,似乎也隻有無條件的服從,和永不背叛的忠誠。

這就是皇後武曌的力量。

這就是武三思們十幾年來日日夜夜不停詛咒、時時刻刻咬牙切齒的那個他們憎恨的女人。

這是怎樣的反差,怎樣的不和諧。武三思們傻了,不知道是該相信自己十多年來的仇恨,還是該相信此刻這瞬間的敬愛。這便是武曌,她以她女人所特有的那武器,在刹那之間就破碎了兩個英雄少年的複仇夢想。畢竟是她把他們從窮鄉僻壤中接回,畢竟是她讓他們重新過上出人頭地的皇室生活。那麼他們還有什麼不平衡不滿足的?從此,他們真的就像熬順了的鷹隼或是喂飽了的走狗一樣,緊緊跟隨在他們這位皇後的姑母身後。他們對這個女人的忠誠,甚至超過了武皇後自己的兒女。他們從沒有背叛過這個救他們於苦難之中的主子。他們為她可謂是鞍前馬後,為她實現女皇的夢想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也許並不真的愛他們的姑母,但是他們離不開她,離不開他們身後的堅如磐石的靠山。他們深知,隻有徹頭徹尾地依附於她,盡心竭力地為她服務,他們才能活著,才能生存。才能活得好,活得滋潤。也才能永遠高人一等,盡享榮華富貴。

就這樣,武後的一個溫暖的微笑,就泯滅了武氏兄弟刻骨的仇恨。於是新的一頁掀開。武皇後說,來,來見見你的兄弟姊妹。我希望你們從此就是親人了。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寶貝。

婉兒像一株仙草。就那樣在永巷那一道狹窄的藍天下,純純真真地長大。在生活中她並沒有什麼想要的。她很滿足,因為她根本就什麼也得不到。於是婉兒自得其樂。及至稍大,便開始在母親的督促下,每天堅持到後宮的內文學館中去讀書。後來讀書便成了婉兒唯一的願望。她不僅喜歡讀書,而且刻苦。那是因為有一天她知道了她一直崇拜的那個女人就是從這裏走向偉大的。那個女人對婉兒來說很重要。就像是照耀著她的生命的那一束中午的陽光。那是個甚至比母親還重要的女人。婉兒愛母親,但母親畢竟柔弱;但那個女人卻是堅韌而頑強的,那才是婉兒最最敬佩的一種女人的品格。婉兒覺得那個女人才堪稱偶像,她雖然從沒有見過她,但是她就是發自內心地崇拜她。她的不甘命運。於是婉兒也不甘。當然婉兒並沒有信誓旦旦,但是她骨子裏是想有—天能走出永巷,走出掖庭,走向朝廷的。那是她的誌向和理想。一個小小的婉兒,讀著書的婉兒,她竟然已經朝著這個方向,開始了一個小女孩的努力。

婉兒每日潛心讀書。除了母親,和掖庭中的其他宮婢幾乎沒有接觸。清晨她總是踩著星月,聽著房簷上玉石綴成的美妙的風鈴聲,走進那個有點暮氣沉沉的內文學館,聽那個很老邁的但卻有著很高學問的宦官老師為她講課。那樣的一位老人。儒雅而清高地,終日守候著文學館中那一冊一冊的藏書,為沒有人來讀它們而扼腕歎息。他臉上布滿皺紋,穿一身灰色的長袍,那麼尖細而蒼老的嗓音,說出的卻全是世間的真理。所以婉兒覺得他了不起,她心甘情願每日坐在這個枯燥而執著的老人對麵,聽他說這世道的滄桑。婉兒總是聽他抱怨,說這後宮裏肯來讀書的人越來越少,真是江河日下啊。他說哪像武皇後當年,她總是孜孜不倦,整天長在這書本中。他還說皇後的確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她對這些書中的道理,總有一種天然的領悟。她便是拿了這文學館的書作階梯,最終登上皇後的寶座的。誰說書中沒有氣象萬千,難道皇後不是曠世英雄嗎?然後老人說他老了。他老了這文學館也就該關閉了。但是他會被關在其中,因為他就是死了也舍不得館中的這麼些藏書。

婉兒聽著老人的教誨。她覺得她越來越喜歡老人,也越來越喜歡這文學館中的書了,那是那個偉大的女人讀過的書。婉兒想她願意與老人做伴,就守候著這些書,就永生永世地讀它們。

婉兒是在五歲的時候,被她的母親鄭氏牽著,走進這文學館的大門的。那是她貴族的母親的唯一選擇。她並不渴求著婉兒能由此而走出永巷,那是她早就斷了的念想,她隻是覺得她的女兒該讀書,她不想讓這個有著高貴血統的女兒,有一天真的淪落為那種沒文化也沒教養隻有著一副空洞美麗的宮婢。所以她做出了這個選擇。她深知婉兒唯有與書相伴,才能真正地心高誌潔,出汙泥而不染。何況婉兒僅僅五歲,便粗通文墨,對文史顯示出了一種強烈的興趣,那麼,她何不讓文學館好好雕琢婉兒這塊美玉呢?鄭氏夫人堅信,唯有這裏,才是後宮裏婉兒最適合待的地方。

於是,她們走進了那個黑洞洞陰沉沉但到處是書到處是灰塵的大房子。婉兒盡管很聽話,但是她還是被嚇壞了,她怕這黑暗,怕老師臉上刀刻——樣的皺紋,怕房梁上結滿的蛛網而房子裏漫布著的那種被塵封的書的味道。婉兒緊緊地抓住了母親的手。她哭著,向外跑,她說她不要進來,不要來這裏。而那個老態龍鍾的師傅竟伸出鷹爪一般的枯瘦的手抓住她,用他那尖細的嗓音呼喚她,並用他矍鑠的目光凝視她。婉兒奮力地掙脫著,她並且高聲地哭喊著,她說我不要這裏,我要回家。那一刻一向溫和的鄭氏夫人突然變得殘暴,那是第一次,她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婉兒,然後連拉帶拽地把這個委屈的小姑娘揪了回來,把她硬按在老學士的腳下,讓她磕頭,從此拜老學士為師。婉兒抽咽著。做著母親要她做的一切,直到極不情願地坐在了老學士的書桌前。書案上是一支紅色的蠟燭。那跳蕩的燭光。那是婉兒在這個清冷的地方所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

那時候婉兒隻有五歲。五歲時的天真和明媚。她之所以能屈服下來,坐在古書中間,是因為她終於知道了那是母親的願望。母親希望她讀書,她就讀書,因為婉兒雖小,但她還諳請知了年輕母親的艱辛。鄭氏雖然遭遇不幸,但是她的母性意識提醒她決不能沉淪。如果不是為婉兒,在事發的當時,當看見丈夫和公公被戮的那一刻,她真想就奪過那把沾著自己親人的血的長劍,刺進自己的心窩,和最愛的人生死相伴,但就在那一刻,她聽到了婉兒的笑聲。那笑聲是那麼純真,就懸浮在血色中的,那麼燦爛而明媚。然後她就看見了婉兒向上伸起的那晃動的小手。她想抓到什麼。什麼呢?那血滴?或者,親人的撫愛。那麼小的婉兒。又是那麼無辜。如果她也隨了丈夫而去,那婉兒怎麼辦?便是這關於婉兒的念頭,驟然間將她攫走。她發瘋一般地跑向婉兒,在殺戮中把這個美麗的嬰兒緊緊抱在懷中。那一刻她堅定了信念。她在心中發誓,婉兒死,我就死;而如若婉兒活下來,那麼今後的路無論怎樣艱辛,她也一定要活下來,僅僅是為了婉兒。為了她深愛的那個死去男人留下的血脈。

於是,在深深的永巷中,鄭氏夫人英勇地活了下來。

把她和婉兒的那個小小的木房經營得十分溫馨,為了承載這個慢慢長大、無憂無慮的女孩的笑聲和哭聲。婉兒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曾看見,那麼鄭夫人為什麼要讓她看到眼淚呢?她也不想讓婉兒知道家門的不幸,她千方百計要婉兒相信的,就是她們母女天生就是住在這掖庭宮中。掖庭就是她們的家。她要婉兒相信並接受這個現實。唯有認命,她們才能活得歡樂。

鄭氏安下心來,從此她的生活中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全力以赴地培養和教育女兒。她想,即或瀆書不能使婉兒出人頭地,但學習本身也會使一個女孩子的內心和生活變得充實。她鼓勵婉兒學習,還因為這掖庭宮的環境太糟糕了。她實在不想讓自己出身高貴的女兒像那些糊裏糊塗、每日閑言碎語的宮婢們那樣,最終成為那種無奈也無聊的女人。鄭夫人便這樣努力著。她的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和修養,無疑為婉兒營造了一個非常好的生長的環境。加之婉兒天生麗質,冥頑好學,使她果然在汙泥一般的掖庭中,出落成了一株清清純純的仙草。那仙草一般的飄逸和潔淨,以至掖庭中的那些微賤的宮婢們都不敢碰她,更不願玷汙了她。甚至,大家都寶貝著她,用最清潔的一麵麵對著她。她們都寵愛這株青翠欲滴的小草。她是整個掖庭出類拔萃的女兒。

婉兒便是這樣長大。她繼承了母親的美麗堅忍和父親乃至於祖父的才華。所以婉兒剛剛五歲,就懂了母親的心。

她天生的聰慧、對知識的渴望,和在學習中的那種咄咄逼人銳意進取不斷問著為什麼的姿態,終於使鄭夫人覺出了她的捉襟見肘,力不從心。她的學識終歸是有限度的,這也就是她為什麼硬要把小小的婉兒送進那個昏暗的甚至死氣沉沉的內文學館中,她堅信婉兒隻有這樣學習,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便是這樣,從此婉兒每天孤孤單單地坐在那個老學士的麵前,聽他講經講史,賦詩作辭,上著講不完的課程。她坐在那裏。睜大眼睛。用耳朵聽著,也用筆記著。有時候老學工會停下來,咳嗽。咳嗽時他枯瘦的肩膀的奮力的顫動。婉兒就看著他。等他。直到那咳嗽平息,那尖細的嗓音繼續開始嗚叫著……

這樣日複一日。從五歲的某個清晨開始。後來,婉兒就不知道在她幼小的單凋的生活中,她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好做了。後來她慢慢適應了那個老學士,她甚至喜歡上了那個老人,她覺得他真是博學多才,無所不知,他本身就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知識的倉庫。那倉庫裏真是太神奇了。那是人間的一切。後來,婉兒覺得她此生能跟著老師學習,是最大的幸福。從此她就是這樣,清晨踩著星月,踏進文學館的大門,開始她充實的每一天。知識對於她來說,每一天都是新鮮的。

自然那個原本沉悶衰朽的內文學館,也因為婉兒的到來而生動明亮了起來。從此老人也盼望著那株墜滿露珠的仙草一樣的小女孩的到來。他每天等她。然後傾盡全力地讓她知道那古往今來天地之間的一切。

婉兒便是從老人那裏,得知了當朝皇後早年被構陷於後宮的那一段曆史的。也知道了武皇後就是在這個文學館中奮力苦讀,才有可能成為朝廷侍女,以至於最終成為偉大的皇後的。老學士當然沒有對婉兒講這個了不起的武才人曾經是怎樣被先皇李世民寵幸,又是怎樣因《宮廷秘錄》中“唐三代而滅,武姓之女王昌”的字樣所拋棄。更沒有說這個在內文學館勤奮學習的女人是怎樣在做著太宗的宮女時,就開始與皇太子眉目傳情並以身相許,以至於李治一經即位,服喪期滿,就迫不及待將感業寺中削發為尼的武皇後接回了後宮。老學士當然也沒有講,那個女人是在怎樣血腥地清除了王皇後和蕭淑妃的障礙後,才終於榮登皇後寶座。那都是些不光彩的曆史,是為尊者諱的。所以老學士不會對婉兒說這些,那時的女皇正光焰四射,權傾天下,而況內文學館中的這位老人還是真心熱愛和崇拜女皇的。他真心覺得這個女人偉大英明了不起。他說這樣的驚世之才,千年也不會出一個,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他說他是由衷地為他曾教過的這個女人而感到無比的驕傲和榮耀。

老學士之所以對武曌懷有了如此之深的感情,還因為皇後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女人。如今在爾虞我詐的險惡中,過河拆橋的勢利小人實在是太多了,甚至還沒過完河,就開始為他們的恩人設置陷阱。但是武曌不是這樣的人。如今她盡管做了皇後,並且垂簾掌管著天下大事,但是她還是時常會來探望她的恩師,希望請他做她兒子們的老師。隻是老學士自己婉言謝絕。他的年事太高,又難舍內文學館這塊故土。他說他在這個崗位上待了幾十年,他隻想能留在他熟悉熱愛的地方了此殘生。於是皇後便也不再強求,反而不斷為他添加俸祿,讓他在自己習慣的地方安之若素,頤養天年。不僅如此,皇後還會常常回來探望她的恩師,單單是這一點,就是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的,由此可見武皇後在老學士的心中是怎樣的一番形象。

從此,皇後便成為了婉兒心中的一道陽光。她時時刻刻地從老學士的嘴裏流到婉兒的心裏,她便也時時刻刻照耀著琬兒。隨著婉兒對皇後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是覺得這個女人偉大,重要。後來,婉兒就有了一個最大的願望,那就是,哪一天,能在她讀書學習的這個地方,見到那個偉大、非凡的皇後。然而久而久之,因為她總是沒能見到皇後,她的這願望就成為了她的夢想。她總是夢著,期待著有一天奇跡出現,夢想成真。

通常皇後來探望她的老師,都會提前通知,讓來此讀書的宮婢們回避。然而唯獨那一次。那是一個寂靜的下午,內文學館中隻有婉兒一個女孩在看書。就是那麼突然的,仿佛從天而降,一個鳳冠霞帔美輪美奐的女人就款款出現在昏暗的文學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