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2 / 3)

然後便是被母親緊緊地抱著,被趕進了那後宮陰暗的永巷。那個專門關押宮婢的牢房一樣的掖庭。那永遠的不見天門,永遠的苦海無邊。

在那漫天飛舞的血滴中,又有了鄭氏那鹹澀的眼淚彙了進來,也掉在婉兒的身上臉上,透明的,就稀釋了她身上臉上的那些親人的血。婉兒依然不懂,那一滴一滴從母親眼睛裏墜落下來的水珠是什麼。她不懂什麼是眼淚,為什麼會有眼淚。她依然是伸出她的小手,又去抓那一滴滴透明的東西。她玩著笑著,在母親不停墜落的眼淚中發出咯咯的笑聲。她什麼也不懂,不懂災難,不懂失去親人的苦痛,更不懂得仇恨。那麼小的婉兒,被裹在溫暖的繈褓中。隻是突然地,那迷霧一般的紅色不見了,接下來,是黑暗。

這就是水巷。

而永巷是什麼,從此漫漫的黑暗是什麼,還是婉兒所不懂的。她隻是覺得慢慢地困了,她閉上眼睛,覺得她被搖晃著,在一個溫柔的搖籃中。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是在母親的懷抱中。她被母親抱著。天上是夜空中閃亮的星星。她沒有心情。因為她不懂。她隻是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所以她並不怕黑暗,也不怕長夜。那漫漫的無盡無休的永巷。一個一個陰暗潮濕的木頭房子。緊連著。木格裏一張一張向外張望的女人的臉。那麼淒慘的蒼白的而又是美麗的。看著,這滿身血汙被趕進掖庭的鄭氏母女。她們或者同情或者冷漠,或者幸災樂禍,嘴角上掛著得意的邪惡。這些被長久壓抑的宮婢們早已沒有了人的心腸,她們恨不能天下女人都侮她們一樣,受這永無盡頭的永巷之罪。

然後咣當一聲,婉兒和母親被關在了一個陰暗潮濕、密不透風的小房子裏。從此這就是婉兒的家。從此婉兒就在這裏長大。然而婉兒並不覺得這裏冷酷。她以為她天生就是這窄小木屋的女兒,她就應當是在這永巷中度過童年、少年,終其一生的。她毫無障礙地就接受了她的命運,她甚至很歡樂,很幸福,有母親和她在一起,她覺得她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孩。她除了永巷上空那一條遙遠的藍天,和夜晚的星空,和永巷中宮婢以及去勢的宦官們的臉之外,什麼也沒有見到過;更不像她貴族出身的母親那樣,婚前婚後都享受過官宦之家的富足安樂,享受過男人的愛和撫摸。所以婉兒快樂。因為她沒有經曆過生存的跌蕩,也沒有對往事的記憶。她就是掖庭的女兒。就是宮婢。就在最底層。她唯一不曾忘記的,是她生命的最初時刻的那紅色。迷蒙一片地,就永遠儲存在了婉兒的意識中。籠罩著。畢生。直到日後她真的經曆了那一切,才真正懂了什麼是血。

當紅色消褪為掖庭宮的漫漫長夜,上官儀的時代便結束了。而上官儀的結束也就是高宗李治的結束,從此他自願放棄,將權杖拱手交給武曌。於是史書對此無比感慨,不禁血淚盈襟地說,嗟!及儀見誅,則政歸房幃,天子拱手矣!

那是少年英雄的夢想。

那是武三思想都不敢想的。

在軋軋的牛車中。如此漫長的旅程。幾十天的風風雨雨,幾十天的長途跋涉。牛車中的那個少年武三思已經精疲力竭。直到臨近都城,牛車才換上馬車,而且是有著皇室徽章的那種豪華的馬車。這真是武三思想都不敢想,而又是親身經曆的。遠方那壯麗輝煌的龍門由遠而近。那是怎樣地氣象萬千。三思盡管一路顛簸,疲憊不堪,但他還是被皇城的這氣勢震懾了。他異常興奮,簡直不敢相信從此就要生活在這樣的都城裏了。那是天壤之別。是同他記事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的窮鄉僻壤的龍州所不能比的。滄海桑田竟隻在姑母武皇後的三言兩語之間。這世間的事真是太神奇了。武三思,這個和父親武元慶一道被貶放外任的孩子,真的不敢相信他又回來了,回到了這個他曾經晝思夜想的地方。

武三思睜大眼睛,從皇室的車輦中探出頭來。他左右觀望著,這洛陽街市中繁榮興旺的一切。他之所以全神貫注,其實並不是因為街市中的熱鬧;而是他在體驗著一種終於回來了的興奮和喜悅,那是種複仇的快意,他想,這裏將是我的舞台,自古英雄出少年。

三思雖然年少,但卻清楚地知道他所以這樣那樣的一切。他的童年是在悲哀不幸中度過的,僅僅是因為他的父親武元慶是當朝皇後武曌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一家,原本憑著祖父武士彠同唐太宗李世民的交情,一直非常富有地住在四川廣元。但自從姑母武曌被選進後宮,廣元的武家就成了真正的皇親國戚。於是武元慶自然就膨脹了起來,以妹妹的貴為才人,而在鄉裏橫行霸道。待到武才人在皇帝的更迭中,幾經轉折,終於成為了當朝皇帝李治的愛妃以至最終攀上皇後的寶座,元慶、元爽兄弟也自然就順理成章地攜家眷赴京城,來到中原的洛陽做起了國舅和京城的小官。

這本來無可厚非。如果元慶、元爽是飛黃騰達的武皇後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或許武三思這類侄兒輩的公子們,也就能像皇後的親姐姐賀蘭氏的兒子賀蘭敏之那樣,自由出入皇宮,成為洛陽城中的紈絝子弟,裘皮寶馬,盡享風流了。隻是元慶家門不幸。其實那也是武元慶咎由自取。天性的以強淩弱使他在妹妹於後宮的永巷苦熬的日子裏,對武士彠孤苦的遺孀楊氏極盡欺淩之勢。害得楊氏在十多年的艱難歲月中,始終在淚水和罵聲中度日。那是怎樣刻骨的傷痛。楊氏雖出身名門,卻因丈夫過早辭世而在龐大的妻妾成群的家族中處於劣勢。女兒雖然進宮,卻又始終抑鬱不得誌,甚至淪為奴婢。加之楊氏與武士彠所生,皆為女兒,身邊沒有一個七尺男兒支撐著,楊氏這樣的女人的苦就可想而知了。偏偏武曌要注定苦熬十幾年才能戴上皇後的鳳冠霞帔。那麼這十幾年間,無依無靠的楊氏就自然隻能獨自一人受著族人的欺侮。首當其衝者,就是元慶、元爽兄弟。他們目光短淺,怙惡不悛,根本就想不到他們一直在後宮艱難掙紮又絕不放棄的小妹妹能有揚眉吐氣的這一天。於是鑄成人生之大錯。

然而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今非昔比,鬥轉星移。

楊氏生存在世,最大的幸運就是她生下了一個偉大的女兒。

武曌終於獲得了她想要的一切。她一步一個血印地堅忍地向上爬著,以美麗和青春做著擲地有聲的人生賭注。武皇後的大權在握終於使武家光宗耀祖。當然首先是楊氏來到後宮,緊接著,武家所有的親屬們便紛紛離開廣元,如蝗蟲般湧進了都城。他們這些京城中的鄉下人蠅營狗苟。出身的微賤並不能阻擋他們外戚崛起的欲望。沒有多久,這幫武姓男女就開始在朝野飛揚跋扈了起來,那不斷升遷的勢頭簡直銳不可當。

武氏一族的封官晉爵完全是為了與貴為皇後的武曌的身份相匹配。武曌對她的這些宗族親戚特別是對從小就欺侮她的兩個哥哥元慶和元爽其實沒有任何好感。但由於長久離家,對他們所知甚少,便也就無所謂愛恨了。她隻是覺得她一個人在前麵衝鋒陷陣,浴血奮戰,打下江山,而他們輕而易舉地便能搭上她的船榮華富貴,不大公平。但也沒有別的選擇。她的身後必得有一個龐大的家族集團。她必得把他們當作這家族勢力的一重砝碼,讓他們當上朝廷的命官以撐持她背後的那個也許是虛幻的背景。而最終置元慶、元爽於死地的,其實還是那個在十幾年終日以淚洗麵的生活中受盡淩辱的楊氏夫人。

楊氏夫人怎麼能容得她的敵人與她一道同享富貴。何況,讓她的仇人和她一樣享受這皇室之榮的就是自己的女兒。楊氏堅信,女兒可以讓他們貴,也可以讓他們窮。楊氏還堅信,她是能夠左右她的女兒的,哪怕她已經坐在了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上。

於是楊氏做了惡人。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女兒想一想,她們的那些作惡多端的窮親戚該不該享受今天的榮耀?

於是武曌想。武曌在想了很多天之後,才終於向皇上遞上了那一份奏折,懇請皇上對她的親屬削官降爵。那時的元慶已官至宗正少卿,元爽也已升任少府少監。但皇後的一紙奏書,便將她的這兩個兄弟趕出了京都。元慶被貶至龍州任刺使,而元爽則貶至濠州又轉至遙遠的振州。於是這兩個劣跡斑斑的兄弟自食惡果。他們還來不及在他們顯赫的位子上得意忘形,就被逼上了貶遷的路程。結果元慶剛剛抵達龍州,就因抑鬱愁悶而一命嗚呼,將武三思們丟在了那個偏僻荒遠的地方;元爽也在流配振州之後,悲忿而死,讓他的家眷們無辜地在嶺南的瘴濕之地苦熬。

武後的此一番以武氏族人的性命為代價的舉動,無疑引起了朝廷百官的一片嘩然。不知情者,對武皇後為抑製外戚勢力的擴張所采取的這一大義滅親的舉動無比欽佩,肅然起敬。畢竟外戚擅權,是自有朝堂以來曆代皇室的通病。更何況眼下掌管朝政實權的國舅長孫無忌,就是典型的外戚專權。所以曆代王朝都會把限製外戚勢力作為一個規則,但又朝朝代代都不能改變這一外戚顯貴的狀況。皇帝寵愛的女人,就一定是兄弟姊妹皆列土。而如武曌般,積極主動請求削弱自己族兄們官爵的,幾乎曆代少有。於是,一場家族內部的是非之爭,竟然被升格為新皇後激濁揚清的清明之舉。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武皇後以退為進的這一招實在是非常高明,她不僅以抑製外戚勢力的舉動向同是外戚的長孫無忌宣戰,同時也鏟除了她母親深惡痛絕的仇人。可謂一石二鳥。

這便是武三思那位充滿了智慧的姑母。她從那時起,甚乍更早,就學會了這種一箭雙雕,一石幾鳥。這在後來,就成為了武曌治家治國的法寶。無論遇到怎樣的難題,她都會試著用這樣的方法去處理,去製衡。當然後來,她把這樣的權術玩得越來越嫻熟,也越來越陰險。她深知,唯有如此才能堪稱一位真正的政治家。也便是這樣,年幼的武三思才被因皇後的大義滅親而遭受厄運的父親所牽連。他的童年,是在那不見天日的深山老林裏度過的。

於是,在武三思幼小的心靈裏,從小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恨這個權傾天下的姑母。他想他還不如沒有這樣的親戚。他恨這個女人無所不用其極。恨她貶謫了他的父親還不夠,還要把他們這些無辜的孩子囚索在這荒涼遙遠的地方。他和這個做了皇後的女人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他永遠不能原諒這個歹毒的女人。他發誓有朝一日他如果能夠見到她並且接近她,他想他是決不會放過她的。他要殺了她。他要用這個女人的血祭他可憐父親的亡靈。他目睹了父親在鬱悶中的悲慘的死。他覺得他的父親實在是太可憐了,他要為他的父親報仇。

然而就在這個少年武三思的滿腔仇恨中,也還夾雜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期待。他隱忍著,並堅信某一天,他的這個冷酷的姑母一定會把他接回京城。他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這種預感。大概便是他和他的姑母到底血脈相通吧。於是他等待。這一天。他知道能幫他實現這返京夢想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恨得發瘋的這個女人。

皇家的馬車終於停靠在了那扇紫紅色的大門前。在此之前,武三思似乎已經體驗到了那種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感覺。他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總之一切太複雜了。首先是恨。是複仇的願望。而其間又似乎還有朦朦朧朧的愛或者感動。

在京城的一個簡樸的府第中,武三思見到了他闊別多年的堂兄武承嗣。承嗣也是剛剛從嶺南的瘴濕之地返回,風塵仆仆的兩兄弟見麵後幾乎沒有什麼話。他們分別多年,又偏隅一方,所以他們差不多不認識。

他們被幽於這個清冷的院落中休養生息,並被換上了十分體麵的朝服。他們隻知道暫時幽禁於此,是為了等待皇後的接見。三思和承嗣見麵之後才知道他們的父親都已經死了。是父親的死提醒了他們依然身處險境。盡管他們回到了京城,難道就不會是皇後要將他們斬盡殺絕嗎?他們這樣想著就更是心懷惴惴,不知道此番返京是禍是福,更不知他們會不會被皇後派來的刺客所刺殺。

這種疑慮重重、生死未卜的感覺使他們在等待著覲見皇後的第一個時辰都心有餘悸。他們的這種驚恐和擔憂完全是建立在對皇後的最基本的認識上,那就是他們的父親都死於皇後的那一紙奏文。為此他們坐臥不寧,夜不成寐。再這樣一天一天地等下去,他們就要崩潰了。然而他們就是這樣在極度的恐慌中等待著,煎熬著。那種一天長於百年的感覺。他們想,與其在這裏惶惶不可終日地等死,還真不如回到嶺南或遙遠的深山,在那裏,至少不會受到心靈的如此折磨和摧殘。

事實上真正的局麵遠沒有武氏兄弟想象的那麼可怕。如果他們知道皇後是真想把他們接回朝廷,留下武姓的根,也許就不會終日惶惶如驚弓之鳥了。在此之前,武後的所有兄弟都已經死盡,就是被她賜予武姓,指定為武氏家族唯一繼承人的外甥賀蘭敏之也因忤逆了她,而被她殺死。其實這就是皇後為什麼要把少小就離開京城的武承嗣和武三思匆匆接回宮中的原因。這兩個在遙遠的流放之地長大的翩翩少年,事實上已經是武氏唯一的男性子嗣了,而貴為國戚、聲名顯赫的武姓又不能一天無胄。是不是該把承嗣和三思接回來?這也是皇後幾經籌謀之後決定的。就像是當年是不是將他們的父親元慶、元爽趕出京都,也是武皇後在沉默了很久之後才痛下決心的。她當然知道這兩個從小受盡磨難的男孩子會恨她,甚至還懷抱著為他們的父親報仇的願望,但是她同樣知道,她能夠製服他們,而且易如反掌。她會讓他們從此乖乖地臣服於她,並會死心塌地地為她做武姓繼承人的。

而兩兄弟不知道姑母的這一片苦心。他們日複一日地在惶恐不安中等待著。這種幽於別所中的等待在某種意義上有點像熬鷹。在凶猛的鷹隼沒有被馴服之前,獵人便通常要用黑布蒙上它們的眼睛。讓它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遮住眼睛的黑布使它們永遠處在黑暗中,永遠是不盡的長夜。這樣曠日持久。直到有一天它們俯首聽命。不會再逃跑。也不會再傷及它們的主人。它們會心甘情願且竭盡全力地為它們的主人服務。它們會被放飛,把它們鷹隼的凶猛全部用於主人所要獵取的那個目標。而三思、承嗣就是武皇後腕中的這樣兩隻生氣勃勃的小鷹。

如此,這兩隻武姓的鷹隼就在這忐忑不安的幽禁中被熬了出來。待到覲見姑母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他們即或是沒有完全地被馴服也已經肯定是英雄氣短了。更泯滅了那種複仇的願望。這一回他們是真的要進後宮了。他們是偏僻地區的平民百姓,根本就不知道真的皇宮是什麼樣。所以,想象中巍峨壯觀的皇宮使他們望而生畏。他們手腳冰涼,周身顫抖,他們是戰戰兢兢走進皇後政務殿的休息室的。他們哆哆嗦嗦地佇立在門邊,幾乎沒有了思維,更不會想到他們死於憂忿的父親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