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得早,墳上的樹都一人高了。也有人張羅著給孫老者辦個後,陳八卦甚至串說他去察看一位寡婦,但被老者笑拒了。他說還有三個兒子都光著棍兒,我年近六旬了也沒那份兒心思。
卻說這十八娃跟著父親在山溝裏又走了一程,覺得小肚子隱隱作疼,就再一次給爹說她想尿尿。爹看草麵廟近了,已望見樹梢後邊那高高的脊角,有心說再走幾步就到了廟裏,可他想起女兒她娘那年的事,心裏又有些害怕。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可這有著身孕的女兒千萬不敢有一點點閃失,不說自己老百年要有個靠頭,就是孫老者那裏也交代不了呀。原想著陳貴生霸占方圓上百裏,山民給他納糧,他也到處張貼“保境安民”的布告,這溝裏一半年也還真沒出過強盜奸竊,可今日這二十裏草廟溝走下來,風吹草搖鳥叫樹動彈,總叫人心裏毛毛兒的。為父的就給女兒講她媽那次回娘家遇的險:
你外婆住在石甕溝,從亂石窖上去翻過梁就到了。十來裏路,你娘腳又大,多少年都是自己去自己回。這一次她說走呀走呀不走,走呀走呀不走,磨蹭到日頭離山一竿子高了,才飄飄妖妖地上了路。這一年秋莊稼長瘋了,坡頭溝腦的路都給苫住了。看著你媽下了澗,我扛個鋤上屋後坡裏摟蕎麥,眼見著日色暮了,溝畔裏暗了,你媽才走到半梁上。我心裏就發急,這兩年野物成了精,豺狗子吃人,野豬吃人,連獾娃子也吃人,聽人說雞冠山上有九尺高的野人,從山牆的馬眼窟窿裏伸胳膊進去掏人家樓上的豆子,你說我不急?我提了鋤把就去趕她。把她送過梁了我就放心了。石甕溝是出歪人的地方,是商縣城防司令老連長於廣德的老窩子。我追你媽到半梁上,梢子林有一人深,我突然看見一叢簸箕條後頭圪蹴著倆賊頭賊腦的人,兩根兜子杆上纏著兜袋子斜在他們身後,你媽也站住腳向來路上張望,我就猛喊:“寧花!寧花!”你媽一看我來了,一愣怔就發聲哭叫:“救人啦!”我把鋤頭在山石上哐地一砸就要撲上去,你媽滾下來攔住了我。說中間那兩個歹人兜杆子一撐,跳到高處的黑石頭上,一個公雞嗓子朝我喊,說你放明白些,我們是南山罩的人,今日就要你老販挑的命,你看是要渾屍首還是爛屍首?你媽喊一聲快跑呀,就猛地把我一推,我倆就翻身滾下坡,直到半人深的穀地裏,我和你媽蜷著身子不敢動彈。過了一會兒,不見歹人追下來,卻聽到丁丁當當的馬鈴聲,我透過莊稼縫兒一看,坡上下來兩個“灰皮”。那時候,老連長的兵都穿粗布灰軍服,這倆“灰皮”一人背槍牽馬,一人腰裏插把“十子連”跟在後頭。馬鈴響著,插“十子連”的還哼著臭臭花鼓子。南山罩在老連長眼裏是土匪毛賊,進山鏟過幾次,總是除不了根。待牽馬背槍的“灰皮”走過,我和你媽從穀地裏出來,南山罩的人不見了,坡上的密林裏一湧一湧地鼓著樹梢子。你媽嚇得臉色煞白,是我把她背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