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傑在拚命吸煙。
李勇娥低聲地、幾乎是帶著祈求的語調說:“少傑,你該動心了吧?”
全家人都把熱切的目光集注到程少傑身上。
程少傑突然狠狠撚死了煙頭站起身,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外套,用一種冷漠的口氣說:“這段家史我都能倒著背了!”
人們都吃了一驚。
程廣漢呼地站起來:“倒著背,我不知道有啥用!倒著幹,那可不行!”
程少傑一閃身,閃到一家人的對麵,看得出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我料到你們除了搬出這老一套,就不會有別的了!”
程曉越覺得像有人凶猛地在她心口上戳了一刀那樣疼痛難忍:“你說什麼?老一套?你真說得出口啊!”
程萬鵬說:“外因還得通過內因起作用啊!少傑,一家人都是恨鐵不成鋼,可前提得是鐵!渣滓,煉一百回也鑄不成鋼軌!”
程曉越熱淚盈眶地再一次走近程少傑,顫抖地叫著:“哥哥,我不願意這是最後一次叫你哥哥!你難道不敢對我們說一句:你是鐵、是鋼,不願當煉鋼爐前的渣滓嗎?”
人們再一次把期望的目光掉向程少傑。
程少傑對這一切,對家史,對眼淚,都已經感到厭倦了。哪怕是你再加大砝碼,也不會打動他的心了。他煩躁地說:“夠了!是鋼是碴,讓曆史去見證好了!難道按你們指的道跑,才算是不忘本嗎?你們來教育我,我還為你們的落伍痛心呢!我不希望你們為我唱讚歌,可我也不想用血統家族觀念來代替革命!老是向後看的人決不會有廣闊的前途,而且,還想扯住前進者的腿。我要說,今天已經不是民主革命的年月了!”
一席話,說得全家人都站了起來,有震驚的,有氣憤的,也有惋惜的。
程萬鵬斷定,程少傑已經無法挽救了。他想起哥哥臨死的囑托,心裏一陣陣難過。從前,他曾經毫不懷疑,無論程少傑毛病怎樣多,總是可以教育過來的。可事實使他明白了,革命發展到今天,在共產黨裏,在工人隊伍裏,是要產生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的,這是不以人的主觀願望為轉移的。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事實就擺在這裏了。因為現在還是有階級的社會,資產階級還存在,修正主義的土壤還存在,它隨時可以侵蝕無產階級的健全肌體,隨時可以長出資本主義的毒菌。這也沒什麼,出一兩個敗類,清除渣滓,排除廢物,機體隻會更加健康。
想到這裏,程萬鵬字字有力地對程少傑說:“你算是公開宣戰了,我們不怕。我願意再告訴你一句話,留著你成為人民罪人的日子去琢磨:凡是搞陰謀的人,凡是抱著個人目的想吃社會主義的人,總有一天包不住狐狸的尾巴。”
程少傑一甩手說:“好吧,讓曆史去給我們下結論吧!”
說畢,他準備走了。
突然樓上電話鈴響起來,夜深人靜,顯得格外刺耳。
程少傑咚咚咚地跑到樓上接電話去了。
人們都盯著二樓窗上程少傑的身影,隻聽樓上傳來程少傑欣喜若狂的語調:“……這真是我沒想到的……好,我馬上就到你那兒去!我看不必麻煩首長了,我乘一般客機去就行了……”
程曉越望望李勇娥,又望了望父親和爺爺,她歎了口氣。
少頃,程少傑披著大衣,夾著考究時髦的公文皮包,氣概不凡地走下樓來。
他掃了一眼仍舊站在原地的家人,沉吟一下走過來。仿佛有意緩和一下方才過於難堪的僵局,也仿佛是在示威,他說:“家人的一片好心,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光憑好心幹革命,也許一竅不通。生活本身就是這麼個邏輯!好了,中央首長急電要我乘專機進京,你們一定會感到意外吧?是啊,一個在你們眼裏視為叛逆的子孫,偏偏中央首長要特別召見,生活本身就這麼耐人尋味!你們的一番苦心,我領了,那就用這個你們不願意聽的事實來回答吧!”
說罷,程少傑揚長而去,趾高氣揚,沒有半點留戀。
一家人目送他消失在黑暗盡頭,有咬牙切齒的,有憤怒得握緊拳頭的,有搖頭歎息的,也有感到痛心的……
李勇娥突然伏在程萬鵬肩頭上嚶嚶啜泣起來:“我……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程廣漢沉重地歎息一聲。
程曉越說:“沒想到的事,到底出現在咱家了!”
程萬鵬說:“糞堆裏能爬出蛆來,肉裏也能鑽出來呀,因為有蒼蠅嘛!”
遠處江水不平靜地喧鬧著奔流。
程萬鵬扶起李勇娥的頭,說:“我……今天答應你了,先搬出這座蒼蠅亂飛的洋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