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列進入夜間行車的時候,前方即將通過九盤嶺長大隧道和江橋了。程萬秋特別警惕地探身仰麵了望天空,因為事前顧大舉再三強調,要防止敵機空襲,要絕對保證軍列安全。
列車剛剛駛近江橋,突然,悶雷般的引擎聲由遠而近。
程萬秋立即高呼:“敵機!”
程廣漢開大了汽門,列車隆隆駛過江橋。他探身向南麵望去,黑沉沉的夜空中,一群國民黨轟炸機編隊飛來,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在天際閃爍的航行燈了。
程廣漢喊了聲“做好準備!”,並順手關了大燈。
列車像一條黑龍,在夜暗中毫不減速,隆隆向前。
這才是看真本事的時候。關燈行駛,除非是在這種特定的場合,否則是不能想像的。這時候倘若在道床上出現異物那是相當危險的。隻有對道路標誌熟透了的司機才有這個膽量。
程廣漢是胸有成竹的,為了迎接運兵南下這一天的到來,他帶著自己的車隊,專門練過“夜遊龍”的本領,今天終於用上了!他可以閉上眼睛開車,他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前方哪地方是彎道,哪地方是橋梁、涵洞,哪地方有道口,哪地方是坡道,他肚子裏就有一張活地圖。
敵機被甩到後邊去了!
但是敵機很快又飛回來,吼聲越來越響。狡猾的敵人在夜空中扔下了幾顆通亮的照明彈。
糟了!長征號牽引的軍列和附近百裏運輸線已經暴露無遺!
程廣漢沉著地驅車前進,不斷探視著敵機動靜。
為了監視敵機,程萬秋從右側通往鍋爐走板的小門出去,飛身騎在沙包上。
敵機俯衝過來了!
隨著一陣機關炮的掃射,程萬秋扭亮手電,打了兩下信號。
程廣漢向程萬鵬大吼著:“放水、排汽!”
爺倆同時扳動各種閥門,機車頂上噴煙放汽、左右兩側放廢水的白霧遮住了機車。
敵機誤以為機車被機關炮射中,已經濺水濺汽了,便拉起來向遠處飛去。
程萬秋又擺了幾下燈光,程廣漢大開汽門,軍列又呼嘯著前進。
但是這時候程廣漢卻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機車排汽聲突然變得急促失常了。
他憑著半輩子經驗,馬上意識到是逆轉機被槍彈打壞了。停車修理,將要誤點,而且把這一列長龍停在沒有掩蔽物的平道上,很可能再遇到敵機轟炸。怎麼辦?
騎在鍋爐頂上的程萬秋也同時發現了逆轉機出了故障,他正艱難地向前頭爬過去。程廣漢緊張地探身向前張望著。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程萬秋有點笨手笨腳。
程萬秋被鍋爐灼熱的鐵皮炙烤得直冒熱汗,沒有燃盡的顆粒狀煙灰被風一兜,嘩嘩撲臉而來,使他睜不開眼睛。他伏在隻有半尺寬的走板上察看著逆轉機,原來開口銷子被子彈打壞,而且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程萬秋回眸望望長長的列車,他感到自己的肩膀上好像扛著兩根通向勝利的鋼軌,要咬住牙,擎住它……
他隻覺得剛才敵機俯衝掃射時胸口像被打了一棍子似的麻木起來。但他毅然地用手代替開口銷子,回首給司機室一個“繼續行駛”的信號。
程廣漢滿意地點點頭,他眼盯盯地從司機室望著伏在走板上的兒子,他那隻大手像用螺絲擰在逆轉機上一樣,一動不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程萬秋連姿勢都沒有更換一下。
軍列按正點到達了指定車站。
當程廣漢和程萬鵬爺倆躍上走板的時候,發現程萬秋身下,汪著一片殷紅的血。程萬秋已經昏厥過去,可是那隻虎鉗似的大手還緊緊地擰在逆轉機上。
程廣漢叫了一聲:“萬秋!”他把兒子抱到懷裏。
程萬秋的右胸被機關炮打穿了,鮮血把前胸的衣服染紅了一大片。
程萬鵬叫著:“哥哥——”
程萬秋睜開眼睛,望了望父親、弟弟。
程廣漢攥住他冰冷的手:“孩子,你是好樣的!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程萬秋先是搖了搖頭,後來吃力地說:“把少傑拉扯大吧,長大了別離……鐵道線。要他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程萬秋就這樣犧牲在一個鐵路工人最莊嚴、最光榮的崗位上。
這段家史,有的人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了,但是每講一次都使他們流淚,鼓舞他們接過老一代人手中的接力棒去繼續長征,程曉越就是其中的一個。她想,就憑我們這樣的家庭,會真的出敗類?她不甘心,她的一片熱心腸都傾注在哥哥的轉變上。她不相信哥哥聽了這段家史不落淚,難道他是鐵石心腸嗎?
眼含熱淚的程曉越轉向程少傑,充滿期望地說:“哥哥,如果革命需要,咱家還可以獻出親人!哥哥,革命需要你這樣,你能像伯父那樣嗎?你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