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 在靜靜的秋夜(1 / 3)

秋蟲唧唧的月夜。

江灣小樓沉浸在夜幕中。幾顆冷落的星星像亮晶晶的銀釘鑲嵌在深碧湛青的天穹。遠處小棧橋、八角亭和江邊灌木全都罩在朦朧之中。這已經是霜降之後好幾天了。這個節氣在江濱,雖然不像東北平原地帶那樣寒意料峭,但畢竟也帶了一點涼森森的秋意了。

小樓台階前,在葉子窸窣作響的長春藤下,坐著程家老少四代人。程廣漢把所有能找來的家人都找齊全了:一個叔伯侄兒,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是機車車輛廠的鉗工;還有一個女兒、女婿,女兒是橋梁工程段的會計,女婿是分局工會的主任;還有一個外甥,程廣漢死去那個姐姐的兒子,是第四線路大修隊的土工程師;晚一輩的就更多了,最小的還在媽媽懷裏吃奶,大一點的有在幼兒班的,有係紅領巾的紅小兵,有已是共青團員的高中生,也有正在念交通學院的大學生。這一家人,三十多口,濟濟一堂。其實這還不算齊全,程萬鵬的老伴和那個當列車員的程曉越的哥哥路實在太遠,來不了啦。

程少傑坐在燈影裏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他的臉幾乎被青虛虛的煙霧所遮沒。他萬萬沒有想到,程廣漢這個老頭有這麼大神通,一聲號令,竟然把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拘來,這個攻勢雖不見得淩厲,可也算是大兵團作戰了。他在靜靜地聽著程廣漢的嘮叨。

程廣漢坐在一張藤椅上,正在講話:“……咱家在二七大罷工那年,還有一九四九年百萬雄師過長江向江南進軍那年,給革命交上了兩口子人!老一輩子人醒裏夢裏想的是給革命機車澆油,到有人想從革命機車上揩油的時候,就該出敗家子了!”

院裏一片肅穆氣氛,隻聽得見秋蟲在牆角草叢裏斷斷續續地嘶鳴。

程廣漢指著這座一樓一底的小白樓說:“這房子大夥都裏裏外外看了個夠,夠闊的吧?這是工人用血汗、用骨頭碴子壘起來的呀。我每回走到這兒,都覺得腳步沉甸甸的,可現在咱們家有人住上了它!”他越說越氣憤,索性站起來:“這房子五十多年前住的是誰?是吳佩孚派在江濱的一個督軍,叫肖鎮中。二七大罷工那天,因為吳佩孚的軍警抓了我們的工人弟兄,我弟弟程廣海帶了工人上肖鎮中這座洋樓前示威要人,黑心肝的肖鎮中就在那,二樓平台上駕起了機槍,我弟弟就……就被槍殺在這個院子的草地上……”

有的孩子小聲啜泣起來。這座小樓前的血淚史,就連程曉越、李勇娥也還沒聽說過,她們都感到震驚。

程曉越望了望程少傑,他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擰著眉頭,不停地吸著煙。

程廣漢又深沉地說了下去:“……少傑啊,我是摸著你腦瓜頂看著你長大的,萬沒想到你腦後長出了反骨!你從小沒有爹娘,我對你,比對別的孫子要疼、要愛。別的孫子上中學才穿上百貨公司賣的球鞋,你呢,從上幼兒園起,又是叔叔買,又是姑姑送,把你打扮得像個小公子哥。也許正是這溺愛養成你一身壞毛病,後來呢?你長大成人了,一樣是黨的教育,一樣的出身,別人都還沒離大格,你怎麼就橫生枝杈往歪裏長呢?再不挖挖根子,就遲了!聽說你到現在還和那個特務老師勾搭,這是怎麼回事?”

程少傑猛烈地吸著煙,他有如芒刺在背,全身都感到難受。光講家史已經夠受了,再指著鼻子質問,對於他這個當著路局主任的人來說,這簡直是侮辱,但他仍然忍著。

這時程萬鵬沉重地插話說:“想想你爹吧,他是怎麼犧牲的,難道你都忘了嗎?”

接著,程萬鵬講起了二十七年前的事情。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毛主席發出了南下渡江,向江南進軍的命令。

剛剛在硝煙和炮火中誕生的長征號接受了一個特殊任務,命令它把一列載滿南下大軍和坦克、大炮、彈藥的軍列在次日黎明前開到江濱以北的指定集結地點。

當時的司機長正是程廣漢,他的兩個夥計一個是大兒子程萬秋,一個是二兒子程萬鵬。

父子三人接受了任務以後,向軍代表顧大舉打了個舉手禮,便飛身躍上機車。

當軍列起動時,站在月台上歡送的人群揮動著三角旗,熟雞蛋、饅頭雨點似的飛向敞棚車。

列車越開越快了。站台上的人群口號聲震天響:“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將革命進行到底!

程廣漢父子回眸望著這熱烈的場麵,禁不住熱淚盈眶。

是啊,誰能不激動啊!人民解放軍已經解放了長江以北的每一座城鎮、每一個鄉村,土地一寸一寸地回到了人民的手中。現在,鐵路工人操縱的列車,拉的是挺進江南的大軍,黑暗的南半個中國,已經快要天亮了!每一個在舊社會苦水裏泡大的中國人,盼解放、當主人的願望,那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啊!

所以程廣漢車駕得又快又穩,程萬鵬使出了全身解數,一刻不停地向火床上攉著煤,汽始終頂在紅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