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傑正在家裏接電話。
李勇娥坐在床上織著一件孩子的毛衣,小蓓蓓早已經睡了。方才他們夫妻間正在進行一場談話,李勇娥是經過爺爺和二叔同意才來做程少傑工作的。爺爺說,眼下正是程少傑碰了壁的當口,來個趁熱打鐵,盡全力把他從死胡同裏拉出來,這是一家人的心思,誰都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從一個三代產業工人的家裏出一個敗類。
突然打來的電話,使得他們的談話中止了。
聽程少傑打電話的口氣和態度,李勇娥猜到,那是肖乾從流花別墅打來的。
程少傑先是“啊、啊”地應答著,過了兩分鍾,才輪到他說話:“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辦。我會拿出辦法來扭轉局麵的。”
話是這麼說,未免有點瘦驢拉硬屎的樣子,他放下耳機子,臉上現出一籌莫展的神情。
李勇娥手裏的線團用完了,她從衣櫃裏拿出一綹線,抖開,不管程少傑願意不願意,硬套在他兩隻手腕上,自己一邊纏著線球,一邊說:“怎麼?你又向肖乾打保票了?你還要把這剛開始好轉的局麵再扭得一團糟嗎?”
程少傑笨拙地托著線,說:“你呀,根本不懂政治!我是說,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政治!”
李勇娥纏線球的手靈活地動著:“你說的那種政治我可能不懂,從前,我還真想弄懂,現在呀,我根本不想弄懂了!”
程少傑捯完手上最後一段線繩,走到李勇娥身後,坐在床邊,一隻手溫情地搭在李勇娥肩上,說:“勇娥,你應當樂觀起來,不要再跟我吵了,更沒有必要為我擔憂……怎麼說呢?本來,這是上不傳父母,下不傳……”說到這,他頓住了。
李勇娥的手靈活,機械地綰著毛線,說:“那你又何必說呢?”
程少傑說:“說給你,是為了讓你理解我的事業的意義。”
李勇娥回手輕輕地把他的胳膊撥開。
程少傑點起一支煙,打火機叭地往桌上一擲,籲了一口濃煙,說:“結婚九年來,我們所有的吵嘴,都幾乎帶有政治色彩。這在一個家庭來說,實在是一個悲劇。”他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下去:“為了你能和我風雨同舟,我告訴你吧:當今這場革命是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甚至可能不被習慣舊勢力所接受,一個要革新,一個要守舊,這就是這場鬥爭的核心。你所崇敬的那些從前穿過草鞋南征北戰的人,甚至也包括我們家庭的長輩,這些民主派們如今大都是革命對象。他們有的要打倒,有的要坐牢,有的甚至要殺頭!我告訴你,不出一個月,你會看到結果的。當然,就我個人來說,也認為這是令人惋惜的。可為了革命,這是非這麼辦不可的,曆史的潮流就是這麼回事。”
李勇娥大為驚詫地停住了打毛衣的手:“你說什麼?曆史潮流?這麼幹,我看正是逆流!”
程少傑淡泊地一笑,說:“要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再說一遍,不出一個月!那時,你的丈夫將不是江濱鐵路局的局長……這個,你能理解吧?肖乾已經說了,憑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去搞政治,可你得跟上形勢!不然,到時候你這三十二歲的人卻長著一個民主派甚至是複辟派的腦袋,卻又是我的夫人,那不是絕大的笑話嗎?”
李勇娥突然站了起來,說:“你是官迷心竅了吧?就憑你們這種陰暗的心理,你說的那種革命,肯定不得人心,注定要失敗。”
程少傑多少有點後悔。他本想用這個消息叫李勇娥振奮一下,之後納入他的軌道,卻不料適得其反。他後悔自己輕易拋出了底牌,誰能保定她不把這話透露給程家那些死頑固派呢?
於是程少傑開始不動聲色地往回拉話:“信不信由你,個人有個人的理解,也許我的這些猜測有些偏激……”
“不是偏激。”李勇娥說:“少傑,這是自取滅亡啊!你現在回頭還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