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曉越聽罷,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絞痛。她感到,這件事恐怕是對趙力群最大的考驗,已經到了最後決定他去從的時候了。
於是她問道:“看來,你的黨籍有可能解決不了啦?”
趙力群歎了口氣。
程曉越問道:“我問你,你入黨為了什麼?”
“這還用問嗎?”趙力群說:“為共產主義奮鬥唄!”
程曉越說:“可人家見你為共產主義事業呐喊了一聲,便火了,就不準你入黨了。反過來,你隻要按他們的主意去幹,就不但叫你入黨,還可能給你官做,多發人深省的交易啊!”
“這,我還會看不出來嗎?”趙力群說:“寧可不當黨員,我也不能幹那種事,再說,我原來到長征號上來,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我不能在長征號呆下去了,我不能連累你們!”
聽了這話,程曉越感到一陣陣高興,她並沒有讓感情溢於言表,卻冷漠地說:“你以為回報社就能找到避風港嗎?”
趙力群的心事被攪動了,他憂慮地說:“是啊,我回報社,隻要不按他的主意幹,也沒好。我和你哥哥是老同學,一起長征過,我佩服他的才幹,可我不欣賞他耍那一套手腕。如果我和他吵翻,又能怎麼樣呢?隻能使我們保持了十幾年的感情破裂,而對大事情,恐怕也沒有什麼補益……”
程曉越說:“怕感情破裂是假,怕穿小鞋是真。我看,你現在最苦悶的是這個,知道怎麼幹對,可這麼幹就要丟掉黨籍,就要受冷遇,也可能要坐牢呢!說到底,還不是患得患失!其實,小鞋怕什麼?腳趾頭一使勁,給它頂破就是了!”
趙力群聽了這些針針見血的話,不禁為之震動。是啊,假如不是怕個人丟了什麼,那還有什麼苦悶和煩惱呢?
程曉越又說:“你看看方雷同誌,還有飛車梁,挨鬥算什麼?坐牢算什麼?他們說得好,戰爭年月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會怕罷官、坐牢嗎?”
這話像一下又一下的響錘,錘擊著趙力群的心。一霎時,他突然感到輕鬆了,好像心裏那些礦碴一下子都被這大錘錘煉幹淨了。這如同一個人長了一個很不體麵的隱瘤,自己知道痛苦,又生怕別人知道恥笑,每天憂心忡忡。突然有一天,一個不客氣的醫生當麵揭破,並且告訴他,必須馬上割去,否則危險!於是他這隱瘤便公開了,割下來了,也就覺得去了一塊心病。
隔了一會,程曉越突然問道:“你說,我哥哥這個人應當怎麼看?”
趙力群說:“難下結論啊!有時像是革命,有時又不像,言行不一致。你看,他天天吵吵限製法權,可他自己呢?”
程曉越說:“他越走越遠,他正向走資派深坑裏掉呢!”
趙力群驚疑地問:“什麼?他是走資派?三十多歲的走資派?”
程曉越說:“形而上學!走資派的核心是手中有權,再利用手中的權力搞資本主義那一套,搞修正主義,反對大幹社會主義,搞分裂,搞陰謀,你拿這幾條衡量衡量看,他像不像?”
趙力群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可他每天在說別人是走資派呀!而且他還有上頭精神……我簡直都給鬧糊塗了!”
程曉越說:“有人就是想要把人的思想搞亂,叫你聞不出香臭、分不出黑白呀!”
趙力群憂心如焚地說:“我真替咱國家擔心啊!毛主席哪怕再晚幾年……”他說不下去了。
程曉越說:“說一萬句擔心,不如起來鬥爭一次有用!”說著站起身來。
兩個人聽著江水拍岸的嘩嘩聲,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趙力群下定決心似的說:“我有兩件事要跟你說,你能原諒我嗎?”
程曉越忽閃著黑亮的眼睛盯著他。
趙力群說:“第一件,當初,我是帶著特殊使命到長征號上來的……到我寫那篇稿子為止,我算洗手了!”
“你一來,我們就猜到了。這用不著請誰原諒,因為你自己已經用行動做了新結論。”程曉越說:“第二件呢?”
看來這是不好啟齒的,趙力群囁嚅了好一陣,才說:“那天,小幹脆那事……是誤會……我,我對不起你。”
程曉越盼了半晌,盼來的卻是這麼一句叫她大失所望的話!她覺得十分好笑,趙力群心底的秘密是瞞不過程曉越眼睛的,可他為什麼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呢?十年前長征串連那時候,她一直像尊敬自己的兄長一樣尊重著趙力群,因為他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比那時當中學生的程曉越成熟,可現在,她覺得他實在有點笨拙。
兩個人的腳步又邁動了。正當他們沉默的當兒,一陣急驟的摩托引擎聲從身後的遠方響過來。
小幹脆履行義務來啦!
她煞住車叫道:“快半夜了,還談哪?再呆一會,我幹脆守著電話睡著了!怎麼樣?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趙力群和程曉越都被她逗樂了。
程曉越看看表,十點了,她說:“天不早了,明早晨四點我要出車呢。怎麼樣?你想好了嗎?”
趙力群毅然地提起行李扔到車鬥裏:“破釜沉舟,呆在工人堆裏,不走了!我得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小幹脆笑了:“這回嘛,還有那麼點幹脆勁頭!”
程曉越發自內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