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力群低聲但堅定地說：“我，不能出賣良心！”
程少傑轉到趙力群麵前，猛地煞住步，疾言厲色道：“無產階級不講良心！難怪你做事感情用事，全是這‘良心’啊‘道德’啊在你腦子裏作祟！我真替你犯愁，你什麼時候能把小資產階級的溫情、搖擺和衝動拋棄呢！當然，我也不比你高明多少，可這幾年，我理智得多了。”
趙力群突然聯想起那天批方雷大會的情景，想到程少傑想拉郭振興打方雷的手腕兒，不禁脫口說道：“理智不等於玩權術，那種事情我永遠學不來。”
程少傑還聽不出趙力群在含沙射影嗎？他盡量克製著激怒，卻仍舊擺出老大哥的神情開導：“你欣賞清高作風，我也不強人所難。烏紗帽，你可以看做糞土，可是黨票呢？這可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啊！”說著，程少傑真的從寫字台上的文件包裏翻出一份入黨誌願書，封麵上工工整整地簽著趙力群的名字。這是十天以前報社黨委報上來的。
這下子，趙力群確實動心了。他已經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很難過地坐在那裏，腦子裏亂得很，他能說什麼呢？加入無產階級先鋒隊，這是他從戴紅領巾那天起就向往的啊……
程少傑看出這個問題切中了要害，於是圍繞著這個話題開掘下去：“一個人，沒有政治生命，光有一個軀體，渾渾噩噩地活著，等於行屍走肉！這道理，不用我來說教，你也會講出一大套的。”
趙力群陷進痛苦和矛盾之中。他了解程少傑的過去，也了解他的現在，隻要需要，他是能夠幹出難以想像的事情來的。不過，趙力群被一種現象所迷惑，那就是程少傑所幹的事情，都有上頭精神作依據，而且從“梁效”的署名文章裏隨時可以找到印證——趙力群那時是天天從報紙的字縫當中找真理的。
現在，涉及到個人了。他在痛苦之餘，開始懷疑他的朋友了，也開始懷疑字縫裏找到的真理的可靠性了。他甚至懷疑到程少傑的上頭了。
程少傑抓住時機，悲天憫人地歎息一聲說：“你在和誰對著幹，你知道嗎？你的知識分子的敏感性哪兒去了？話，我就不能說得再明白了！”
趙力群當然明白。此時程萬鵬、方雷、飛車梁這些閃光的影子占據了他的腦海，他不能有半句詆毀他們的話。那天晚上，程廣漢在祭奠和宣誓之後說的話不時在他耳畔轟響：“……拿出抓筆杆的良心來，把咱工人的心，一點一滴地寫到紙上吧！”
他覺得他正是處在大浪的漩渦中。有一股力量把他向前推，另一股力量把他向後拽。他已經到了最後抉擇的時候了。
程少傑這一次沒有摸準趙力群的脈搏，以為他動心了，就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轉圜地說：“當然，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事在人為啊！”
趙力群不解地望著程少傑。
程少傑說：“發揮你的所長嘛！你不是有一支筆嗎？你可以再寫一篇，要旗幟鮮明，要針對長征號。當然，不是叫你反對長征號的師傅們，他們是我的親友，論感情我比你深，但這是鬥爭。主要在上頭，你要在文章裏點到長征號在中央的後台，甚至你可以說前一篇文章是走資派冒名頂替，嫁禍於人……這樣嘛，在你麵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趙力群吃了一驚。他站起來驚愕地盯著程少傑，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他自認為了解得很深的程少傑口裏吐出來的。
程少傑一時說得興起，竟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表情：“革命不能心慈手軟，不能當東郭先生！我給你一個最後的機會，我等待你，但等待不是無限期的。你如果不照我給你鋪好的路軌走，那就不好說了。你以為你幫了長征號的大忙嗎？很可能適得其反……”
趙力群腦袋裏轟地一聲，立時像掉進翻滾著渾泥漿水的黃河裏一樣，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
趙力群不知道是怎樣走出程少傑那可怕的房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