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傑聽了孩子的申訴,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他沒有話可說,大約也說不明白。
蓓蓓換了件絨線坎肩,摘下髒衣袖上的黑紗,重新別在袖子上,下樓去了。
程少傑剛剛回到房間裏坐下,有人叩門了。
程少傑說了聲:“請進。”
門開處,趙力群出現在門口。
兩個人互相打量了有半分鍾,誰都沒有先開口。趙力群覺得問心無愧,同時預料到即將開場的不愉快的談話,不免有幾分躊躇。
程少傑的臉上很快地浮出了往常那種笑意,他顯得十分寬宏大量地說:“進來嘛,我這房子又沒掛殺人刀!”
趙力群走進房間,揀了一個離程少傑最遠的沙發坐下。
程少傑還是顯得很主動:“幹嘛那麼向遠?有膽量和我頂著幹,敢殺我回馬槍,就是好漢一條嘛!”
趙力群來這裏之前,是做好了兩種準備的。如果程少傑要訓人,擺出一副整人的架式,那他趙力群就旗幟鮮明地對著幹。趙力群敢於寫這篇文章,那是經曆了許許多多的思想鬥爭的,這決不是即興之作,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趙力群也估計到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程少傑顧及到老同學、老戰友的情麵,來一番舌戰,這也好,各自敞開思想嘛。其實,即或程少傑不找他,他也要找上門來的,他不願意看到程少傑走進死胡同。從前幹錯了,那已經洗刷不掉了,現在認識到走歪了路,他要盡力拉他一把。
程少傑采取了比較緩和的談話方式,這是令趙力群高興的。至於程少傑說話帶些挖苦味,趙力群並不介意。
於是趙力群規勸地說:“少傑,一個人對客觀世界都有個認識過程,從前,咱們靠著上頭精神過日子,我那時毫不懷疑我們是最革命的。我感謝你把我送到工人當中去,特別是送到長征號上去。我不能不說,我們有許多偏見。我勸你也走出鐵路局大樓到工人中間去,你也會像我一樣,出一身冷汗,流滿眼熱淚的……”
程少傑萬萬沒有想到,曾幾何時,這個素常跟隨著他的書呆子竟然大言不慚地教訓起自己來了。程少傑本以為趙力群會意識到他闖了大禍,而自己又分外客氣地請他來,毫不發火,他會受到感動的,卻不料他倒反賓為主了。
程少傑聽完他的一番話,不禁冷笑幾聲,在煙灰缸裏抖抖積了半寸長的煙灰,冷冷地說:“我並不欣賞小資產階級的狂熱,也不想聽你來給我講聖經。你不要以為你寫了一篇文章就叫我坐立不安了,這點小小的風浪,我程少傑是經受得住的。我也不想批評你什麼,言論出版有你的自由嘛。”
趙力群的一片熱誠被他這盆冷水兜頭一潑,心裏涼了半截。他望了望程少傑說:“我隻是起個照相機,錄音機的作用,實事求是,並沒有加什麼觀點!”
“你還沒有加觀點?”程少傑反唇相譏地說:“你自己再看看,你的哪一行、哪一段裏不滲透著觀點?還有沒有觀點的文章嗎?”
趙力群徹底放棄了說服程少傑的念頭了,坐在那裏不再出聲。
程少傑把煙頭擲到痰盂裏,在屋裏踱了一陣,又緩和下來:“算了,都不許提這件不愉快的事了,傷和氣。我希望你能珍惜你的前途,別人難免要借你這篇妙文搬弄是非,甚至加罪於你,我總得拿什麼堵人家嘴呀!”
趙力群說:“我不需要別人給我塗脂抹粉,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有什麼錯。”
程少傑麵頰的肌肉跳了一下,他歎了口氣說:“你呀,書呆子的固執勁又上來了!你這樣下去,我真不得不考慮你下一步了……”說到這裏,他試探地望了望趙力群,想從他臉上看到點這句話引起的反應。
趙力群的心真的動了一下,他問道:“你要把我召回報社嗎?”
程少傑說:“這倒不必。即或別人有異議,還有我嘛,我總是了解你的吧!”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各自都在想心事。
外麵起風了。密葉披拂的竹林不安地發出嘩嘩的響聲。
過了一會,程少傑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我真是進退維穀啊!原來上頭有人很欣賞你,我考慮過,你來主持《火車頭報》的工作是再合適不過了。黨委的喉舌,不能缺少得力的人啊!可是,你這麼幹,簡直是給我出難題,給我上眼藥,我還敢向首長上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