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興老伴羨慕地說:“嘖嘖……還是你心寬啊!”
方雷走在路上已經聽說了程少傑宣布郭振興官複原職的事情了。程曉越和趙力群在三岔路口等他,把這個轟動全路局的新聞告訴了他。程曉越對方雷說:“你一定能算出他們的鬼點子!”方雷說:“我不是算命先生,調查調查再下結論。”
方雷其實已經找過幾個人了。他心裏有了準數,這才來找郭振興。郭振興是方雷的老下級了,他了解這個人的全部曆史,也理解他目前的處境。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郭振興是受過衝擊。他在群眾大會上做過痛心的檢查,群眾認為他是犯了錯誤的好人,解放了。但是他卻說啥也不願再當運輸處長了。方雷找他談,他說自己是個大老粗,理論水平低,怕再犯錯誤……好歹把他的思想正過來了,他幹得真不壞,一九七五年認真貫徹九號文件,江濱鐵路局一下子名列前茅,受到了國務院的表彰。可是事隔不久,這一切竟被說成是複辟、翻案,一下子翻過去了。不但程少傑這些人定這個調調,連報紙上也連篇累牘地批起來。於是,作為運輸處長的郭振興又是首當其衝,被第一個點名批判,一批批了近一年。令人難以琢磨的事實恰恰和郭振興原來的擔心和偏見巧合了。他這個彎子再轉起來當然更不容易了。
方雷不想給他講什麼道理,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郭振興的鎖簧在哪,方雷是心中有數的。
方雷已經喝完一碗稀飯,他側過身來敲著碗邊對郭振興說:“夥計,還得幹哪!不幹,將來連粥也喝不上,還不得喝西北風啊?”
郭振興老伴見方雷的碗空了,忙伸手把郭振興跟前那碗挪過去,這一下露出了那張紙頭,郭振興剛要伸手去拿,遲了一步,被方雷先抓到手裏了。
方雷像看天書似的橫豎看了個仔細,其實那張紙上僅僅寫了一個標題,筆道描了又描:病休申請書。
方雷扔下這張紙,說:“描那麼粗幹嘛?越描越黑!”
郭振興反問道:“有病休養正大光明,有什麼黑?”他說著打開桌上的一個夾子,順手扯出一大把診斷書,拍到方雷麵前,發作地說:“我沒有病嗎?醫生早在幾年前就勸我休養了!我為了幹工作,一個診斷書沒交過,一天病假沒請過,結果呢?辛辛苦苦的走資派!”
郭振興說得十分衝動,眼眶裏蘊著一包淚水。
方雷一句同情的話沒有說,反倒一邊吃飯一邊近乎挖苦地說道:“是啊,早知道走路能摔跟頭何必要邁步呢,早知道幹革命這麼不容易,還不如躺倒不幹呢!”
這句類似風涼話的言語激怒了郭振興,他說:“你是看我挨鬥挨得輕啊!”
郭振興老伴悄悄出去了。這兩個人哪怕吵翻了天她也不擔心,他們是在一個炮彈坑裏滾過來的老戰友。
方雷放下碗,擦了擦嘴角,說:“你挨鬥又告一段落了嘛,程少傑今天不是當眾宣布你官複原職了嗎?”
郭振興不聽這個還好,一聽這個像被引爆的炸彈一樣炸開了。他在屋裏大步走著,一反常態地吵著:“我不幹!我不能幹!怎麼幹也沒個好!幹好了說你唯生產力論,說你複辟狂;幹差了說你對抗文化大革命!叫我照程少傑的道兒幹,我還沒學會,到死也學不會!”
方雷待他發作完了,才笑眯眯地開了腔:“病休,還不算心淨,我倒有個主意,更徹底。”
郭振興停下腳步審視著方雷沾滿煤灰的臉。
方雷一本正經地說:“管它國家前途和命運,幹脆,把這幾根煩惱青絲一刀割去,到五台山出家當和尚去!”
郭振興惱火地說:“我不想開玩笑。”
方雷站起來:“我更沒有開玩笑的嗜好!”
四隻眼睛對望著,談話陷入了僵局。
方雷現在使用的是激將法,盡量用挖苦的語言刺痛他的要害,看來已經奏效了,郭振興擰起了眉頭。
過了一陣,郭振興兩手一攤,問道:“你說,我該怎麼辦?”
方雷說:“好辦得很!還當你的運輸處長嘛。”
郭振興說:“我不能昧著良心幹。”
方雷說:“不是昧著良心幹,也不是憑著良心幹,而應當憑著共產黨員的黨性幹!”
郭振興的耳畔好像炸響了一個霹靂,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方雷語重心長地說:“想想看,他們為什麼要把江濱搞得亂七八糟?為什麼上級要把長征號派咱這來?為什麼長征號一來,他們加緊了批鬥,把工人都圈起來辦學習班?為什麼你檢查了十次、二十次都不讓下樓,今天又突然叫你官複原職?”
郭振興深深歎了一聲,說:“我不是榆木疙瘩,我能聞不出一點味來嗎?”
方雷從桌上拿起那雙草鞋,在手裏掂了幾下問道:“你琢磨過沒有,老程他們為啥冷丁給你送雙草鞋來嗎?”
郭振興最怕聯想了,他十分痛苦地說:“你……別問了。難道有一天,真的會再穿上草鞋上山嗎?”
方雷說:“萬裏長征沒有完,一個革命者隨時都應當有這個準備。可我並不悲觀,我這樣理解,穿上傳統的草鞋,跟著毛主席為我們選定的接班人,繼續長征!同誌,革命的道路在召喚你哪!”
郭振興由衷地佩服方雷的胸懷,他歎了口氣說:“你是對的……我一直在想,革命幹了三十年,不能戴上一頂帽子進棺材。我隻有一個心思,在我死的時候,我希望能承認我是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