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 道路在呼喚(1 / 3)

郭振興從程少傑那兒回來,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盡管程少傑拿出了西鳳酒,要和他隨便喝兩杯,郭振興拒絕了。

他現在空前地苦悶,比幾個鍾頭以前當批鬥對象那滋味還要難受。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真正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了。

郭振興一眼就看穿了程少傑玩弄的花招。他一路上煩惱地左思右想,可是一直走到家門口,還是沒想出個兩全的法子來。他長歎一聲,推開了院門。

那隻他最喜歡的蘆花大母雞大概以為主人又要給它撒米了,咯咯咯地撲拉著膀子飛到他腳邊來。郭振興煩躁地一抬腳,蘆花雞被踢出好幾尺遠,驚叫著飛走了。

這情景被老伴看在眼裏,知道郭振興今兒個又是老大的不順氣,趕緊來到屋裏,對兩個和同班同學溫習功課的兒子說:“快,快到那屋去,千萬別出聲。你爹可是哭喪著臉回來的,小心著點。”

孩子們趕忙收拾書包、墨水瓶,忙三迭四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郭振興老伴拿起床上的笤帚掃了掃床和地桌,把熱在鍋裏的飯菜一齊搬了上來。

郭振興進了屋子,抓下帽子朝床上一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窗戶出神。

他老伴小心翼翼地觀察了好一會,才試探地舀了一碗綠豆水飯,放到飯桌上,輕聲說:“我說呀,喝點綠豆稀飯,撤撤火……”

郭振興仿佛沒聽見,悶頭抽著煙。

老伴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坐在床邊上,小心翼翼地問:“又沒下樓?”

郭振興沒好氣地說:“這回上樓尖上去了!”

老伴摸不透這句話是賭氣還是真的,一準是賭氣,若是下了樓,還能像這樣臉上能刮下一層霜來?她也不敢再問,自己坐在一邊直打唉聲:“江深還有個底,海大還有個邊,唉,這可得什麼年月才是個頭啊!”

鍾沙啞地響了一陣,叮咚地打了六下。

老伴想去上發條,一眼看見了座鍾頂上的一雙新草鞋。

她走過去,把草鞋拿下來,看了丈夫一眼,然後放到飯桌上。

這雙草鞋的引力要比飯菜不知大多少倍!郭振興的目光閃電一樣接觸到草鞋,眼睛立時放出了異彩。他一把將草鞋抓到手裏,問道:“哪來的?”

老伴說:“飛車梁和程大車特意送來的。我問他倆送雙草鞋算咋回事?他們說,老郭一看就明白了。”

是啊,郭振興怎麼能不動心呢?解放戰爭年月,他少說穿爛過一簍草鞋!如今,一雙標誌著曆史和傳統的草鞋使他記起了過去……郭振興反複琢磨著兩個老夥伴送草鞋的意思,一時更觸動了心事。郭振興從來沒有忘記過去的艱苦鬥爭,那時穿草鞋幹革命。他這個司號員,跟著首長打遊擊。無論遇上啥困難,他郭振興沒皺過眉頭、沒當過一次孬種,幹得是那麼心盛!要知道,郭振興當年是戰鬥英雄啊!現在呢,條件好得多了,要什麼有什麼,可反倒不叫你舒心地去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這雙草鞋勾起了他多少心事啊!他的心裏像開了鍋似的,叫他坐不穩立不安。他放下草鞋,在狹窄的磚地上來回走著,走著,忽然,他像下了決心似的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頁,坐到飯桌前。

老伴以為他要吃飯了,趕快把稀飯和一盤焦黃的炒雞蛋推到他跟前。

郭振興沒好氣地把飯菜推到一旁去,鋪上那張紙頭,擰開筆帽,筆尖在紙上來回點了幾下,始終落不下筆。

他望一眼掛在牆上的圍著黑紗的毛主席像,不覺一陣自愧和心酸。他放下筆,眼淚差點落下來。他把那張紙頭團成了一團,擲到地下。

老伴勸慰他說:“心裏憋屈,找找老方他們去,省得在家裏打唉聲!”

他又重新在屋裏尺方的天地裏踱起步來。

一個人在決定人生中帶有轉折意義的大事的時候,往往是難以下最後決心的。

這時他耳邊又響起了程少傑送他出門時的一句話:“老郭,這個機會是難得的,稍縱即逝,你要是錯過了這個良機,那,隻能怪你自己了……”

郭振興倒是不怕這套軟硬兼施的手腕,他不能把原則和道德當破爛拍賣,這是他用不著考慮的。隻是今後怎麼辦,這是非痛下決心不可的了。

於是郭振興又一次從小本上扯下一張紙頭,鋪在桌子上,這次他沒有猶豫,抓起筆來一口氣寫了下去。

就在這時,門開了。郭振興抬頭一看,是方雷!他肩膀頭還墊著肩墊,手裏還提著兩頭尖尖的杠棒,不用問,是剛從貨場來。

郭振興像正在做虧心事似的,趕緊把那張紙頭掖到飯碗底下,這才站起來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

他老伴跟方雷熟得很,趕緊又盛了一碗綠豆稀飯放到桌上說:“又叫你趕上飯碗了!”

方雷撂下杠棒,說了一句:“我有口福嘛!”他一點都不客氣,坐下來,喝了一口稀飯,伸筷夾了一塊炒雞蛋放到嘴裏,斜了郭振興一眼,幽默地說:“不壞呀,老郭,批鬥完了還有人慰問。”

郭振興沒有出聲,默默地點上一支煙。

郭振興老伴問道:“老方,你不也是老郭一條藤上的嗎?怎麼今兒個你沒上台檢查?”

方雷大口喝著稀飯,毫不在乎地說:“還能放過我嗎?論排行,我是頭號呀!今個把我拉到貨場去鬥,正好剛剛甩來一車皮煤炭,這是工廠、民用急需的,等米下鍋呀。我就向工人說:我要檢查的第一條是看著貨來了卸不下去,有貨裝不上,造成了堵塞,我這個黨委書記失職啊!聽我這麼一說,工人早就坐不住了,呼拉一下子卸上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