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萬鵬聽了小幹脆的抱怨,他心想,年青人,心裏揣著一團火,冷丁被潑上一瓢涼水,那自然是覺著憋氣。也正是從這看出來,年青人需要磨煉,需要在鬥爭中認識事情的複雜性。
於是程萬鵬說:“光是拉汽門跑車,這是最簡單的事。再過幾十年,也許電子操縱的機器人也可以幹,可是機器人永遠不會看路線、不會鬥爭。光靠咱這三十台車,那是有人巴不得的事啊!那不正是落到人家圈套裏去了嗎?越是有人要把咱和江濱的工人拆開,咱越應當和這裏的工人打成幫、煉成塊!隻靠咱這幾台車就能解決交通堵塞,就能保證幹線暢通無阻?”
這一番話說得司機們都把眼光集中到他身上。程萬鵬往深裏說下去:“不是江濱的工人和咱們向遠,掉個個試試看!這裏搞了個土政策,凡是不參加他們這個學習班的人,就要停發工資,想想看,停發工資,那一家人,老婆孩子就得紮脖子呀!”
小幹脆炸了:“豈有此理,應該馬上向中央反映,這不成獨立王國了嗎?”
程萬鵬沉重地點點頭說:“要反映的。我們是來和各種困難做鬥爭的,沒有困難,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
人們都沉默著。
閻誌祥把飯碗強塞到大家手裏,自己卻坐到一邊去,點起一鬥煙,眼裏噙著淚花呐呐地說:“……二十多年了,我也算這台車上的老人了!二十多年來啥困難沒碰上過?可那時候心裏有底、背後有靠呀!那時有毛主席啊……”
這是句實話。這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人們的普遍心境。它很自然地引起了每一個人的共鳴。
程萬鵬默默地推開了車門。外麵起風了,遠處江濤澎湃,江岸的垂柳在風中搖晃。天際湧起了烏雲,一大團一大團奇形怪狀的雲塊像披散著長鬃的烈馬在天空馳騁,暫時遮沒了閃爍的星群。
人們都放下了碗筷,悄悄地佇立在車門口。
程萬鵬深沉地說:“毛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烏雲,遮不住北鬥啊!”
這時小幹脆和程曉越正傳看著丁芳寫的一首歌詞。歌詞寫道。
秋風陣陣過夜空,江水滔滔烏雲濃,心中想念毛主席啊。
含淚仰望北鬥星,毛主席啊毛主席,困難時刻想您倍加親,毛主席啊您在哪?
可曾聽見我們的呼喚聲?
烏雲起呀江濤湧,北鬥閃閃照征程,億萬星辰向北鬥,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北鬥星。
毛主席還在咱車上,您對我們笑盈盈,車輪飛轉永向前,子孫萬代跟您去長征!
已經是夜闌更深的時候了。車室外細雨霏霏,宇宙間充塞著單調的雨聲,敲得人心煩意亂。
乘務員們都已經休息了,宿營車的辦公間裏卻仍然亮著燈。
程萬鵬披著夾衣,坐在桌前,他麵前放著一本攤開的《毛澤東選集》。他的思緒像那扯不斷的雨絲一樣雋永綿長……
程曉越剛剛陪爸爸到車下巡視了一圈,她太困乏了,本來想再和爸爸嘮幾句,卻不料剛一坐下,就伏在那麵紅衛兵隊旗上睡著了。
程萬鵬沒有驚動她,走到隔壁寢車裏,拿出冬季的作業服給女兒披在肩上。
現在,程萬鵬沒有一點睡意。在無休無止的雨聲中,他想起了好多好多的往事。他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經走過了大半段路程。前半生的每一步雖然都不平坦,可都闖過來了。他為長征號操盡了心,一滴油,一鍬煤,他都是滴滴算,鍬鍬數啊!近三十年來他所走過的路,本來就是用“困難”兩個字鋪起來的,又是用“戰勝它”三個字闖過來的。在機務段上跑車的人,是相當辛苦的。交路不斷變動,定軸在不斷加碼,這些困難他沒有看得了不起。原來的長征號,是修複的一台破舊機車,平道上牽引定數到頂才能拉一千二百噸,那就要使出全身解數了。隻要天一冷,汽燒不上來,汽表一降到紅線以下,非得退嶺不可!解放以後,他們給機車進行了五次大改造,現在的長征號頂得上一台前進型機車了,平道上拉三千五百噸不費吹灰之力。二十七年來,這台車沒有出過一次責任事故。再有二十幾天,就可以闖過安全行車四百萬公裏的大關了。這是長征號的榮譽。可是,就在長征號這最關鍵的一段裏程上,毛主席逝世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深思一些問題。從前,無論是在群英會上還是在勞模會上,別人一問到長征號的成績和經驗,他總是大咧咧地說:“嗨,有啥說的,人聽毛主席的話,車聽人擺弄,多拉、快跑、正點、安全,就對得起長征號這仨字!”如今,毛主席不在了,國家正經曆著嚴峻的考驗,作為長征號的司機長,應該怎樣帶領大家讓光榮的火車頭碾壓過這段最艱難的裏程呢?
他在這個時候又一次拿出這本《毛澤東選集》,覺得像托著一座泰山那樣沉重。
他,舊社會不過是個在路坡上爐灰堆裏揀煤核的光屁股孩子。解放前考上了機務段,光清爐,擦車,看大門的苦差事就幹了三年。挨不盡的皮鞭,擺不脫的貧困……解放了,工人見了天日,他那時隻有一個念頭,得豁出命來幹,拿出做主人的樣子來給國家出力。就這麼簡單,他當了勞模,戴上了光榮花。他當時還有點過意不去呢,他想,當家做主的工人,本來就應當這麼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