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永恒的北鬥(1 / 3)

宿營車沐浴在杏黃色的晚霞中。

沒有風,沒有浪,暗沉沉的江麵不時地躥出來甩尾抖鰭的浮魚,拍打出朵朵白色的浪花。遠處和天地相接的水平線處,緩緩地飄動著幾簇灰色的檣帆,像是刮過江天的幾朵雲彩。

程曉越拖著一雙酸痛的腿回到機務段來。

看來,外局同誌一天的工作進展並不理想,機務段熄火的機車仍舊像往常一樣趴在生了紅鏽的鐵軌上。幾隻聒噪的暮鴉在馱峰信號樓上空盤桓著。

程曉越感到十分煩悶,氣壓好像格外低。雖然舊曆已進八月,天卻突然悶熱得出奇。混和著煤煙味的空氣濕漉漉的,像能擰出水來。程曉越望了望西天根,已經由杏黃色變成赭石色的暮靄中,從天那邊湧起一團團帶著黑暈的帽頂似的雲堆,看來,悶熱之後要下一場暴雨啊!

程曉越推開宿營車門,車廂裏比外麵更加窒悶。沒有人和她打招呼,連小幹脆也不吱聲,歪在行李上望著車廂頂上八角形燈罩出神。隻有丁芳一個人有事做,她嘴裏叼著鉛筆帽,桌上鋪著幾張從趙力群那兒要來的原稿紙,好像在寫什麼。

車後門打開了。煙鬥的火光一閃,閻誌祥提著一桶飯、夾著一盆菜走了上來。去唐山抗震救災的時候,當初為了不給災區人民增加負擔,長征號自帶了鍋碗瓢盆和米麵蔬菜,自備了兩瓶石油液化氣罐,自己動手做飯。閻誌祥年青時剛考進鐵路時,給掌櫃的燒過飯,會顛兩下馬勺,所以他就自告奮勇當了義務廚師,一當當到現在。隻是他這人幹事情太仔細,太認真,所以常常不能按時開飯。他摘韭菜不是一把一把摘,而是一根一根收拾;他拾掇魚,連魚鰭、魚尾都要用剪子剪掉。所以小於脆很少幫廚,她和這個慢性子沒法一鍋攪馬勺,但是丁芳、程曉越經常能幫他一手。

本來在宿營車後尾安著鍋灶,天太熱,閻誌祥在外麵石碴堆裏扒個坑,架上幾塊廢舊的水泥路樁,就搭成了臨時鍋灶。

今個,閻誌祥的食譜是花了很多腦筋的,一來大夥都出去工作,二來天熱,他特地換來半斤綠豆,熬了一桶加糖的綠豆湯,又買了幾尾新鱸魚,不是清墩也不是紅燒,而是拿手的糖醋魚段!他滿以為小幹脆會第一個跳起來誇讚他的手藝,卻不想,飯菜擺上桌,沒有半點誘惑力,誰也不動碗伸筷。

閻誌祥撩起圍裙擦了一把手,煙鬥裏隻剩一撮煙灰了,他還在吧噠,瞧瞧這個,望望那個,轉臉向程曉越問道:“這是怎麼了?今個也不是寒食節呀,也犯不上祭煙火、熟食呀!”

這一句話也沒有引起什麼積極反應。

其實,閻誌祥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大夥都喊他是智多星,心眼最夠用,遇著大事小情,連程萬鵬也要先和他嘀咕兒句,他會看不出門道來嗎?

正在這時,程萬鵬走上車來,眼睛一掃,全明白了。他自己跑了一天,得到的收獲也不理想。

程萬鵬湊到飯桌前,伸出筷子夾了一口魚段嚐嚐,叭噠著嘴說:“我說老閻,刺不酥!是不是沒放醋?”

閻誌祥嘿嘿一笑說:“叫你說的!缺了醋,叫什麼糖醋魚!”說著拿筷子夾了一點放到自個嘴裏品了品,說:“唔,可能是燜的功夫小了點,欠點火候。”

程萬鵬來了個借物喻人:“炒菜吃的是火候,功夫到了,火頭上來了,骨頭才能酥脆!急性病,可辦不成事啊。”

閻誌祥立刻明白了司機長的意思,連忙幫腔:“就是嘛,做人的工作得花功夫啊!那又不是擺弄汽門,一開,呼——就走啦。人是有腦筋的嘛!”

這一說,人們漸漸轉過頭來。

小幹脆噗楞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抓起一個大饅頭就啃,一邊嚼著一邊說:“吃呀!吃飽了,水滿汽足。幹脆,咱這三十台車自個幹!”

程曉越笑了:“咱小幹脆要包打天下啦!”

小幹脆一抻脖,咽下那口饅頭,拿筷子敲打著盤子,問道:“那怎麼辦?總不能挨個給人家磕頭去呀!革命又不是請客吃飯!我算看明白了……哼,你瞧郭振興那個德性,還老幹部呢!窩囊廢,全身都缺鈣!”

也難怪讓小幹脆生氣。午休時她和趙力群好不容易把郭振興堵在家門口了,你猜這個人在幹什麼?蹲在院裏傻愣愣地看著一隻蘆花母雞叨米粒,他還嘟嘟噥噥地數著“……三、四、五……”小幹脆一見,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話裏夾槍帶棒地說:“郭同誌,我是長征號的。你是老革命了,我不用多磨嘴皮子,咱們幹脆點,三下五除二達成協議,你看怎麼樣?”

郭振興倒沒有和這梳羊角辮的小丫頭一般見識,但也不那麼痛快。他轟走了老母雞,站起身來說:“若是有時間,馬拉鬆談判都行啊,可惜我馬上得走,下午還要接受群眾批判呢。”小幹脆一聽這口氣,打心眼裏往外討厭,就說:“你怕什麼?若我呀,幹脆給他曬台!敢不敢?我給你撐腰!”郭振興從老伴手裏接過外衣穿上,嘿嘿笑著打量這小司爐一眼,那意思是說:你呀!還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呢!就衝你這兩榔頭,啥好事還不得叫你弄砸鍋了?但他沒有說,他不願意叫這熱情的小司爐掃興,他也不願意和她認真攀談。一個一大把胡子的人,一個火力正旺的年青人,彼此的經曆、遭遇、脾氣都很不相同,怎麼能夠談得投機呢?於是郭振興獨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