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程曉越跳上一台東方紅型調車機,在落霞山前下了車,前邊不遠就是程少傑的小洋樓了。
那天她是晚上來的,周圍環境給她的印象並不怎麼深刻。這是白天,可叫她看了個仔細。房前不到五十米,就是碧水漣漣的江灣,那裏有八角亭,小棧橋,甚至在八角亭裏有奕棋的石桌石凳。憑欄就可以垂釣,不用問,這去處,當年肯定是什麼要人的一所別墅。望著這個環境,她搖了搖頭。她很難相信,這種地方住著一個當年長征串連過的紅衛兵!特別不能叫她理解的是程少傑口口聲聲說要限製資產階級法權,到底是限製還是擴大呢?
爺爺是死也不肯登這個門坎的。他老人家說:惡心。
程曉越不能不登。一來是爸爸給了她任務,二來哥哥和她從小在一起,她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哥哥會執迷不悟。她甚至期待他能很快地搬出這座把自己架空了的洋房!何況她不能把嫂子和無辜的小蓓蓓丟下不管。李勇娥已經明顯地表現出對程少傑日益增長的不滿,這都是教育和轉化哥哥的有利因素。
促使程曉越馬上來的更重要的直接因素,還在於今天上午了解到的一些情況。據魏宏業反映,從北京來了個大人物,據說閉門住在怡然亭那邊的流花別墅。這個人一來,程少傑馬上辦起個學習班來,把工人都鎖到屋子裏,連接外邊的電話都要得到批準。這顯然是那個大人物給程少傑出謀劃策的結果。很明顯,程少傑是決心要另搞一套了,他們妄想使江濱樞紐站全部陷於癱瘓,這是相當嚴重的步驟。所以中午碰頭會上,程曉越自告奮勇要來找程少傑。
程少傑的庭院裏沒有車子,靜悄悄的,隻有一群小鳥在院裏樹枝上飛來飛去。
程曉越輕手輕腳地推開樓門剛想上樓梯,卻發現琴房的門半掩半開,她又退了下來,推開琴房的門。
琴蓋掀著,一本五線譜散落到地毯上,沒有琴聲。
當她走過去時,才發現小蓓蓓已經疲憊地伏在琴鍵上睡去,兩隻小手還可憐地擺出彈動的姿勢。
程曉越拾起五線譜,隨手翻了翻,放到譜台上。她想把孩子抱到床上去睡,她剛一走近,小蓓蓓機靈地醒過來,像犯了過錯似的揉揉眼睛,小手忙去按琴鍵。
程曉越憐憫地把孩子攬在懷裏,蓓蓓這才發現來人並不是爸爸,頭一歪,甜甜地笑了。
程曉越問道:“蓓蓓,告訴姑姑,爸爸好,媽媽好?”
看來這個問題孩子經常回答,她幾乎不經過思索地順口說:“都好。”
程曉越又問道:“你怕誰呀?”
蓓蓓眨著長長的睫毛,想了一會兒,突然趴在程曉越耳邊說:“你可別告訴人哪……”程曉越笑著點頭。蓓蓓向窗外望望,這才說:“爸爸壞!天天把我圈在家裏,小朋友都不跟我好了。”
孩子說話的情緒反映了她孤單的心理狀態。
程曉越真奇怪,才七八歲的孩子,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整天把她圈在琴房裏,程少傑要幹什麼呀!
程曉越問道:“蓓蓓,告訴姑姑,你怎麼不出去玩玩呀?”
蓓蓓說:“爸爸逼著叫我專心彈琴,不讓我隨便出去。”
“那你不經常到鐵路上找太爺爺去?”
蓓蓓搖搖頭:“爸爸不叫去,爸爸說上那兒落一身煤灰……”
程曉越說:“你太爺爺、二爺爺,你媽媽,不都在鐵路上嗎?都怕落一身煤灰,那誰來開火車呀?”
蓓蓓央求地說:“姑姑,你帶我去吧。”
程曉越說:“行啊!鐵路上汽笛吼,車輪唱,列車一開動,嗚——”她伸出右胳膊,形像地比做偏心輪上的曲軸,一前一後地動著,嘴裏發出“嗵、嗵、嗵嗵嗵”的聲音,真像火車出站的動靜。
蓓蓓笑了,一下子抱住姑姑的胳膊:“我去,我去嘛……”
正說到這裏,門外響起腳步聲。
程曉越撩起窗簾向院裏望望,見李勇娥提著空飯盒回家來了。程曉越正想開門迎出去,又見一輛小轎車唰一聲開進院子,停在一叢珍珠梅前頭。
是伍奇開車送程少傑回家午休來了。伍奇打開車門,程少傑伸了個懶腰,說:“兩個小時後來接我。”
伍奇摘去墨鏡說:“你睡一下午吧,眼睛都熬紅了。”
程少傑說:“不行啊,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清醒點好啊!喂,你告訴伍老師了嗎?”
伍奇說:“告訴了,可能早來等你了。”
程少傑點點頭,肘彎裏搭著衣服,從車裏提著一個膠片桶樣的鐵盒子快活地叫著:“蓓蓓!快來看,爸爸拿什麼好東西獎勵你!”
一抬頭,卻見李勇娥提著空飯盒站在台階上注視著他呢。程少傑放下鐵盒子,說:“限製法權,你真學好了!我不是告訴你等等車子嗎?你是捎腳,沾不上法權嫌疑的,又沒單獨給你這調度員派車子!”
李勇娥陰沉著臉,沒有做聲。
程少傑多少有點掃興地說:“怎麼?又不順氣了?”
李勇娥有點冷嘲熱諷地說:“哪能有你那麼順氣!官越做越大,車子越坐越小……”
程少傑擺擺手說:“得了,又要開家庭批判會嗎?工作的需要,不算法權,再說,法權隻能限製,不是取消。如果按你的一刀齊觀點,轎車工廠隻好倒閉。不管工作需要不需要,長官不能騎馬,一副擔架寧可誰也抬不成……同誌啊,這是一種十分危險的絕對平均主義思潮,毛主席早在幾十年前就批判過了!”
李勇娥冷笑著說:“反正你為了證明你是革命的,你會不惜曲解毛主席的話!你在萬人廣播大會上口沫亂飛地講限製法權,你是最革命的;你掉過身來獨占一棟漂亮的洋房、專車接送,也還是革命的……”
程少傑漸漸不耐煩了:“你還有完沒完?勇娥,在外頭,我是一天到晚花費精力,隻有到家這一點有限的光陰才是屬於我個人的。你不能給我一點家庭的溫暖也罷了,我不希望你再點火藥!唉,你變了,從前你那溫柔的性格哪去了?”
李勇娥說:“先問問你自己,你變沒變?我當夠了綿羊,當夠了犧牲品!從前你一心向往名利,叫我給你起早貪晚地抄卡片、摘資料,你希望我當一根蠟燭,照亮你的所謂前途而燒光我自己;如今,你還想叫我當你向上爬的犧牲品嗎?”
程少傑說:“你扯哪去了!”他不想再繼續這場不愉快的爭執了,打算邁步進樓了。
李勇娥卻攔住了他:“你先別走。我問你一件事,長征號和三十台外援車來了,你不但不支持,反而把幹部、工人集中起來辦什麼學習班,老方要解決堵塞,你就當走資派批,你到底要幹什麼?”
程少傑說:“生產,遲早是要抓的。在舊社會,權在資本家手裏,工人要罷工,這是一個道理!”
李勇娥詫異地說:“你說什麼?你把老方比成資本家?”
“你遲早會理解的。”程少傑說:“這是一場新的、更深刻的革命。每一場徹底的革命到來之前,多數人不理解、動搖,少數人抵製、罵街,這不奇怪。資本家隻能靠著他掌握的生產資料壓榨工人的血汗,可走資派呢?他手裏有權,他可以把一個部門,一個路局變修,這一點,資本家辦得到嗎?方雷這種人是新秩序的哭喪婦!懂嗎?這是列寧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