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李勇娥舊事重提,程少傑感到這是對他的汙辱。
他真想發作。盡了最大努力,才控製著激動,冷冷地說:“現在是一九七六年,不是一九六五年!今天的程少傑,不是檔案上帶著組織處分的一個普通大學生,而是負責一個鐵路局的黨的幹部!我是不喜歡向後看的……”
他的話說得十分冷漠,連他自己聽來,聲音都覺得異樣,更不用說別人了。
是啊,程少傑近年來就是在矛盾中過著日子。他引經據典,用馬列主義去訓人,去發表演說。當他在口沫亂飛地講著革命的時候,他自己也激動得不能自己。那一霎那間,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天下最革命的。實際做起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開始時,他對紙醉金迷的生活還有些不習慣,甚至捫心自問過:這算不算言行不一?但是,這隻是一閃即逝的念頭。時間長了,他做慣了這類事情,也就習以為常了。程少傑和首長有過幾次接觸,他發現首長的實際生活和首長的文章講話是極不一致、互相矛盾的。有一次接見過程中,首長就曾經明白暗示過:隻要革命的大節好,小節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這句話,程少傑奉若神明,他開始心安理得地我行我素了。馬列主義在他手裏是一把刀子,不過刀子尖是專門對付別人的,他從來沒想到解剖自己。程少傑像披著宗教袈裟的活佛、禪師一樣,具備兩重人格,兩種嘴臉。在人前,他們是上天的使者,是拯救生靈、普度眾生超脫苦海的救世主,是道貌岸然的君子;可在人後,他們是神學和上天的第一個叛逆,他們可以在佛像和蓮花座下奸汙女人。他們絲毫不怕釋迦牟尼或者別的神祗來怪罪,也不為自己的來世修好,因為他們不相信天堂和地獄的存在,也不相信荒唐無稽的輪回說,這些不過是拿來愚弄別人的玩意兒!
現在,程少傑就是這樣一種人。
在他們的談話陷於僵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帶著惡劣情緒的程少傑走過去抓起耳機子,粗魯地叫道:“幹什麼?聽不出來嗎?是我!”
但程曉越和李勇娥旋即發現程少傑臉上堆滿了笑容,現出十分謙恭的神態,不用問,電話是北京來的客人肖乾打給他的。程少傑連著答應了幾聲“啊啊”,放下了耳機。
程少傑係著衣服扣子向門口走去。
程曉越說:“咱們,還沒談完呢!”
程少傑息事寧人地說:“算了吧,來日方長,若想辯論還怕沒機會?”他走了幾步,笑吟吟地對李勇娥說:“去搞兩條鮮魚,來個紅燒,我記得曉越最得意紅燒魚了。你這當嫂子的替我招待吧,我去去就來。”
李勇娥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望著程少傑走遠了。
過了一會,李勇娥像自言自語似地問道:“這個肖主任倒成了他的頂頭上司,鐵道部的、省委的指示他可聽可不聽,可肖乾說一句,夠他跑三天了!”
程曉越說:“這是一種怪現像。咱們黨從來沒這個規矩,這個規矩要開下去……”說到這裏她噎住了,她好像今天才更意識到這種怪事的嚴重性。
李勇娥正要答話,有人邁著方步上樓來。來人在門口先露臉,才敲了敲門。
程曉越打量著這個來人:快六十歲了,摘下帽子,原來是個禿頂,一根頭發都沒有。
李勇娥愣住了,覺得這禿頭、獅子鼻子十分麵熟,卻又一時記不起來在哪見過。
程曉越也在打量來人:“請進吧,你是找程少傑的吧?”
那人禮貌地點了點頭:“少傑同誌約我來的……”
李勇娥問道:“你是——”
那人自我介紹說:“我姓伍,伍子胥的伍。我和少傑有過一段師生關係。”
師生關係?李勇娥不覺大吃一驚:是他,錯不了,他正是那個把程少傑引上斜路的軍統特務伍登第。在李勇娥的印象裏,這十年來,程少傑和伍登第既沒見過麵,也沒有過書信往來。今天,他突然闖來,又說是程少傑約的,這意味著什麼呢?她相信伍登第的說法是真的,因為剛才程少傑一上樓就追問過小蓓蓓,問到過有人來過沒有……
李勇娥心想:“這家夥來這裏,是夜貓子進宅,沒好事。”便冷冷地說:“程少傑不在,他出差了。”
“是這樣……”伍登第張著迷離的眼睛在房間裏掃了一下,似信非信地說:“那好,打擾了。”說罷轉身下樓去了。
程曉越發現了李勇娥的臉色很不好,待伍登第一走,問道:“他是誰?”
李勇娥憤憤地說:“伍登第!他就是在大學裏把少傑引上邪路的那個軍統特務!”
程曉越沒有再問,她什麼都明白了。程少傑可以把革命的詞句喊得震天價響,可是事實是最好的注腳。
李勇娥心事重重地坐下,說:“曉越,你都看到了……我怎麼辦好呢?”
程曉越沒有出聲。她用什麼話安慰嫂子呢?這決不是夫妻間仨瓜倆棗的爭吵,這是原則問題,她真有點犯難了!
李勇娥含著淚說:“我恨我自己沒有主見……他從前犯錯誤的時候,同寢室的女友都勸我一狠心跟他拉倒,可那時,他一天到晚在我麵前哭哭啼啼,又是悔過,又是下決心,甚至低三下四地跪到我麵前。後來家裏人又對他教育了幾回,我以為他能改正,就心軟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身上,早就沒有一點工人家庭的味道了。我辯論不過他,規勸不了他,可我有一種預感,他正在走一條可怕的道路……”
程曉越說:“爸爸說了,還是要盡到最後一把力拉他。你看到了,有人拉他的馬力比咱還大,他們用種種釣餌引誘他,咱們就得加大馬力,掛補機,雙機牽引!咱們實在拉不過來,那隻好——”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她噎住了。說真心話,程曉越實在覺得程少傑走得太遠了,他得的好比是癌症,早期他諱疾忌醫,到了後期,即或強行動手術,也怕無濟於事了。
蓓蓓聽不懂媽媽和姑姑間的談話,但孩子從大人的臉色可以本能地感覺到是在談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老老實實地偎在姑姑懷裏,眼巴巴地望著媽媽的淚眼。
李勇娥伸出手輕輕摩挲著孩子的頭發,說:“假如沒有蓓蓓,我早就……”鼻子一酸,她說不下去了。
程曉越的目光再次接觸到擺在寫字台上那精致的玻璃盒,她覺得程少傑已經背叛了金水橋邊的誓言,他不配保存這麵旗幟了。
程曉越站起身,走近寫字台,從玻璃盒裏抖出那麵旗幟。
李勇娥明白了她的心意,說:“你拿走吧,他已經玷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