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加大馬力(2 / 3)

李勇娥見他又甩出了一套大道理,就說:“我不想聽這些,反正我看老方是辛辛苦苦、兢兢業業的好幹部,他若是走資派,那,誰還是革命的?”

程少傑冷笑著突然殺氣騰騰地說:“你呀,鑽到業務堆裏去了!還想當鐵道工程師吧?你要清醒一下了,當前,國家麵臨著變修的危險。對那些企圖葬送毛主席事業的複辟狂,不能手軟,要罷一批、關一批,殺一批!”

李勇娥吃驚地、不認識似的打量著丈夫。她陷入不可自拔的迷惘之中。毛主席逝世以後,每一個神經健全的人確實都要去想想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李勇娥聽二叔、曉越他們講過,主席逝世以後這場鬥爭,是關係到黨變不變修、國家變不變色的大問題。今天,程少傑也第一次這樣明確地說出來了,而且措辭相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程少傑說話那麼氣粗,好像上頭有人支持,而且來頭滿大,恐怕和新來的客人有關。但是,盡管程少傑似乎理直氣壯,李勇娥卻不相信他那一套。程少傑可以拿一百條、一千條、一萬條馬列主義語錄來裝潢門麵,可他幹的事情是損害國家的、不得人心的。從前,李勇娥沒有想這麼深,倒還好些,隨著日積月累的印象想得多了,她更增加了憂戚!

程少傑見李勇娥陷進沉默,以為打動了她的心,語氣裏帶著規勸地說:“我多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助手啊!我指的不是在家裏,而是在外邊!青年人要有雄心,不要光盯住小家庭。一百多年前,馬克思、恩格斯不過是個青年,可他們敢於向黑暗的資本主義製度挑戰,敢於宣稱處在鼎盛時期的資本主義必然滅亡!”

李勇娥忍不住叫了起來:“你……你怎麼狂到這種地步!”

程少傑說:“革命嘛,你謙虛,就意味著人頭落地!”

李勇娥喃喃地像在自言自語:“可人心……”

程少傑踢起台階上一塊石頭子,說:“你說的人心不過是小生產、習慣勢力的同義詞。今天,恰恰要和傳統的習慣勢力和小生產私有觀念徹底決裂!”

李勇娥雖然對他這些振振有詞的闡述十分反感,可她暫時找不出旗鼓相當的話來駁斥。她陷進了痛苦的沉默。

程少傑勝利地笑了,打開了那個薄鐵皮桶,原來是雙層的,夾層中間是碎冰塊,裏麵盛著一小桶冰淇淋。

就在這時候,程曉越牽著蓓蓓的手出現在台階門口。

程少傑心想,不用問,他方才的慷慨陳詞,顯然一字不漏地被她聽去了。但他並不覺得後悔,因為這是他可以隨時在大庭廣眾下闡明的觀點。他抬眼望了望妹妹近乎嚴峻的麵孔,隨機應變地叫著孩子:“蓓蓓,來吃冰淇淋。和你姑姑抬去吧,她從小就愛吃這個。有一回吃得發冷,身子都打哆嗦了,可還想吃……”

這句玩笑,並沒有扭轉僵局。程曉越和李勇娥都沒有心思笑。

程曉越心平氣和地說:“哥哥,我想和你嘮一嘮,認真地嘮一嘮。”

程少傑顯得雍容大度地說:“好啊,我準備犧牲一個午休。不過,好像也談不出更多的名堂了吧?你方才都聽見了,我的旗幟亮出來了,就是那麼回事。”

程曉越深沉地說:“不,哥哥,我想嘮嘮從前的事情……”

程少傑愉快地答應了。他提起那隻冰淇淋鐵皮桶,領頭上了樓。

他打開樓上會客廳的門,一邊端來碟子舀冰淇淋,一邊問孩子:“蓓蓓,上午有人來找過我嗎?”

蓓蓓茫然地張著大眼睛搖搖頭。

程少傑拍拍自個的腦門,啟示地又問:“一個老頭,腦袋禿禿的,沒幾根頭發……”

蓓蓓還是搖頭。程少傑噘起嘴唇說:“小傻瓜!一問三不知,明個叫人把樓搬走了,你也不知道。”

蓓蓓突然說:“爸爸,我跟姑姑開火車去,行嗎?”

程少傑笑了:“哦?這好呀!咱老程家第四代又要出個女司機?”

蓓蓓樂了,跑到程曉越身旁說:“姑姑,爸爸答應了,爸爸答應了!”

程曉越這會兒正在寫字台前站著。她正注視著一個裝潢得十分精致的玻璃盒出神。玻璃盒裏,盛著一麵折疊得很整齊的紅旗,正麵露出“長征”兩個金字。程曉越明白,這是十年前她和哥哥、嫂子、力群撐過的那麵紅衛兵長征隊旗。它飄過了大半個中國,最後彙到天安門前無邊的旗海裏……後來,這麵旗就由哥哥保存下來,留作永久的紀念。

程少傑輕輕走過來,把尖尖的一盤冰淇淋放到程曉越眼前,插上一把鍍鎳小勺,自我欣賞地叉起腰來,站在妹妹身後說:“你不是要談談從前的事嗎?你的小心眼我知道,你怕我忘了過去,忘了紅衛兵的本色,是不是?”

程曉越倏然掉過身來,望著程少傑略微眯起的眼睛。

程少傑笑了:“這回,你看到了這個珍貴的紀念品,總該放心了吧?”

程曉越緩緩地搖搖頭:“不,哥哥,應當說,我更擔心了。”

程少傑仰在沙發裏,莫名其妙地“哦”了一聲,對程曉越說:“根據呢?恐怕是主觀臆斷吧?”

程曉越把玻璃盒移到桌子中間,看到了貼在上麵的一個紙條,紙條上蓋著一方玉石圖章的紅印,是一行小篆:第一個裏程碑。

程少傑疑問地望著她。程曉越說:“第一個裏程碑……你是把當年長征串連的榮譽記到自己賬上了,你是在給你自己樹碑立傳!”

程少傑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吃著可口的冰淇淋,一邊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真會杜撰啊!”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李勇娥說:“少傑,曉越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家裏人的好話你全當耳旁風,你要想想大學裏念書時的教訓啊!”

一句話像一陣秋風,把程少傑臉上的笑容掃得淨光。他當啷一聲推開冰淇淋盤子,抽出一支煙來,拚命在茶幾上頓了幾下,叼在嘴上。

曉越知道揭到瘡痂上,他疼了。她禁不住心裏一陣高興。她知道,哥哥最怕人揭短,也最惱火別人提他大學那段生活。她覺得越是這樣,越應當提,爺爺不是常說嗎:“好了瘡疤忘了疼的人,還得長瘡!”

程少傑在鐵道學院讀書的時候,原來並不是劣等生,還當著係裏共青團的總支委員,各項活動都少不了他這個積極分子。後來這個人陡然變了。時事報告會的講台上消失了他那具有號召力的嗓音,社教運動時學習二十三條文件的討論會上找不到他的影子。程少傑哪裏去了呢?他成了教授伍登第家裏的座上客。伍登第是懂得幾種外文的,他從外國科技雜誌上翻譯一些資料,剽竊過來占為已有,和程少傑一起炮製成專論,兩人聯名發表了幾篇,於是程少傑成了和三級教授齊名的顯赫人物了。程少傑變了。他甚至開始悔恨自己過去浪費了青春,沒有讓這青春在博得個人成名成家的道路上早日進出火花。這期間,他的女朋友李勇娥勸他,他不加理睬,反倒和伍登第更加形影不離。隨著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展開,組織上發現,伍登第這個披著教授、學者外衣的人,原來早年是國民黨派往西北地區的一個軍統特務!組織上找程少傑談話,啟發他和伍登第劃清界限,可是事後他卻跑到伍登第家裏,把這件秘而未宣的事情和盤向伍登第托出,致使伍登第銷毀了一部分特務罪證。為這個喪失立場的行為,程少傑受到了嚴厲的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