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少傑趨車機場去接天上飛來的大人物的時候,程萬鵬一行人去探望一個渾身沾著枕木臭漆和鋼軌黑灰的退休工人。
聽說要去看太爺爺,小蓓蓓再高興不過了。她自動跑在前頭帶路,她也有好多天沒見到太爺爺了。爸爸不讓她亂跑,程少傑不喜歡孩子的童年再像老輩那樣在煤碴堆和枕木垛上度過。程少傑覺得,蓓蓓應當在琴室裏,在音韻和美的琴聲中陶冶心性。可是,孩子是圈不住的,小蓓蓓經常鑽進低矮潮暗的木板房,去聽太爺爺講有趣的故事。
小蓓蓓牽著程萬鵬的手,問東問西,程萬鵬很少回答,他在回想方才見到侄子的一幕。
難道這是程萬鵬從小看他長大的那個侄子嗎?這幾年他已經潛移默化地變得那麼厲害,變得叫他這個叔叔很難相信了。一間屋子是燈紅酒綠,另一問是寒素簡樸;明明有成條的過濾嘴香煙,卻要拿出一盒劣等煙來待客;明明是由於鐵路運不來煤炭造成發電廠天天晚上停電,他卻要文過飾非,說成是保險絲燒斷……程萬鵬把這些事情聯係起來一想,不禁打了個寒戰。
方才,李勇娥已經說出了夫妻爭執的原因,程萬鵬簡直氣得發抖,真想罵程少傑一句“畜牲”才解氣!你程少傑是共產黨的幹部,袖子上戴著青紗的時候,就擺酒宴大會賓客,那,甚至連剜墳掘墓的勾當難道就幹不出來嗎?
怎麼辦呢?看著他掉到泥坑裏不伸手去拉,行嗎?
程萬鵬甚至悔恨這幾年對程少傑管教得不嚴。孩子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他們用不著東一頭西一頭亂闖去摸索人世間的真理。他們是在革命的搖籃裏長大的。照說應當比老一輩更有覺悟,更有本事,誰能想到竟變成這個樣子!
程萬鵬現在意識到,在江濱鐵路局,程少傑雖說是個乳臭未幹的二五眼貨,可這個人的能量不能低估。這倒不是說程少傑有什麼叱咜風雲的本領,但他背後有幾根鍍了金的木頭樁子戳在那裏呀!想到這,他油然記起和方雷的一次談話。程萬鵬對方雷說:“你走過的橋比程少傑走過的路還要多,我就不信你對他沒辦法!”當時方雷說:“走的路越長,越有經驗;越有經驗,越得批你‘經驗主義’呀。”程萬鵬說:“那就投降繳械?”方雷說:“打白旗嗎?沒學會,今後也學不會。老程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樹林子裏住著許多飛禽走獸,沒有不怕老虎的,可是臊狐狸天天在猴子、黃羊跟前吹牛,說自己是獸中之王。猴子當然不信,狐狸就說:不信你瞧著,隻要我在林子裏走一趟,保管百獸讓路。猴子答應了,蹲在樹梢上觀看。這一天,狐狸和老虎一同走出林子,狐狸走在頭前,老虎大搖大擺跟在身後,百獸一見紛紛逃走……你說,百獸怕的是狐狸嗎?”
這會兒,想起這段發人深思的寓言,程萬鵬覺得深刻得入木三分!他分明看到了狐假虎威的人物。
程萬鵬雖然不知道今天晚上程少傑要接待什麼樣高貴的客人,但是可以料想到,此人很可能是從老虎身邊來的人,這是得認真對付的。
在他想著心事的時候,他們來到了編組站盡頭的一幢木房前。
這是和任何一個扳道房沒有區別的小板房。隻是因為這裏實行了電動扳道,這個廢棄了的扳道房,更破舊一些就是了。
附近沒有照明設備,隻有一百米外高高的信號燈的紅光照到這裏。房前是一堆新卸下來的水泥枕木,房後是一堆埋在草叢中的鏽鋼軌、魚尾板,磨薄了不能再用的大輪箍。
扳道房窗口一片漆黑,沒有燈光。
蓓蓓趴在窗口叫了一聲:“太爺爺——”
沒有回音。一輛調車機在小房前隆隆駛過,小板房劇烈地震動起來。
程曉越摸到了門鎖,用力撼了撼,失望地轉過身來。
李勇娥歎了口氣說:“自從主席逝世,爺爺一天難得說上幾句話,連我們門口都不登……”
程曉越方才在路上已經聽她講了,為爺爺的事,他們夫妻間一直有分歧。
程曉越問道:“嫂子,你常跟哥哥吵架嗎?”
李勇娥一聽妹妹提起這個,隻覺得一陣心酸,半晌才呐呐地說:“三天兩頭就吵,你說一句,他有十句在那頂著。聽起來,他那套道理倒也像對,不是引馬克思的,就是搬列寧的,可按他的道理幹起來,又覺著擰著勁兒,我真有點糊塗了。”
一片沉默。
又一列過站車山搖地動地駛過去。
程曉越像是自語地說:“爺爺上哪去了呢?”
李勇娥說:“鐵道就是爺爺的家。天天一上黑,他準提上那把老式號誌燈四處轉悠,說不定這陣子轉到你們那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