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濱的亂,他是按照首長要求去做的。首長胸有全局,革命大半輩子,會錯嗎?但是這主意一經實行,工人卻罵起來,連自己的老婆都天天同自己吵個不休。聽肖乾這麼一解釋,他清楚了,挨罵的不等於不是真理。
席麵另一端,伍奇和幾個年齡相仿的人竟然搳起拳來了。隻聽得一片嘈雜的狂叫:“螃蟹一呀,爪八個呀,兩頭尖尖這麼大個呀……”
伍奇輸了。贏家兩隻手還在比劃成個王八形狀,另外幾個人哈哈大笑。伍奇並不等別人來罰,提起酒瓶咕嘟嘟倒滿了一大杯酒,一揚脖灌了下去,噌一下躥上椅背,袖子一擼,眼睛瞪得有鈴鐺大:“再來——”
程少傑望望肖乾,肖乾輕輕皺了皺眉頭,但沒有說什麼。
程少傑臉上有點下不來,說道:“伍奇,別喝醉了,一會還要研究工作呢!”
伍奇頭也不回地說:“我就煩開大尾巴會,要幹就來個痛快的!我方才給長征號下逐客令了,再不識相,給他點顏色瞧瞧,這比你們那一車廢話強多了!”
“胡說!”肖乾手向桌麵一拍,正色說道:“我們搞的是馬列主義,用得著這個嗎?”
隻這一句,震得席麵上鴉雀無聲。伍奇從椅背上滑下來,幾個猜拳行令的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肖乾為啥發這麼大火。
程少傑為了挽回這尷尬的局麵,想把伍奇暫時支走:“去,拿幾瓶啤酒來。”
伍奇大大咧咧地向外走著,嘟噥著說:“幹脆搬一箱來!你們這些酸秀才酒少話多,我們哥們大碗酒、大塊肉,那才叫過癮!”
肖乾十分不快地仰到椅子裏拿起一根煙。
伍登第敏感地意識到了兒子因為什麼觸怒了特派員,就湊過來給肖乾劃著火柴點煙,趁勢說:“蠢材呀!我這個兒子,在應當求學深造的年齡,正值我在政治上……唉,不得不當了工人,缺乏教養。”
肖乾吸了一口煙,稍加緩和地說:“伍老,這也是一筆錯誤路線的賬啊!”
伍登第又要給肖乾斟酒,程少傑伸手擋駕:“不要來了,這酒曲味太大,恐怕用多了上頭。”
伍登第來了個借題發揮:“沒有曲子釀不成酒,你要小心,長征號這個曲子可是從老窖裏出來的呀!”
程少傑望望肖乾,肖乾發自內心地一笑,眼睛望著程少傑,似乎在說:“怎麼樣?生薑還是老的辣吧?”
肖乾避開了涉及長征號的具體題目,抽象地說:“假如把老窖的曲子放到石頭堆裏,那會怎麼樣呢?”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程少傑立刻明白了肖乾的意思,連忙說:“說得妙!”
幾個人都笑起來。
伍奇扛著一箱青島牌鮮啤酒進來了。
肖乾想和程少傑談點正事,就推托說頭有點暈,站起來。程少傑會意,扶著他走到裏間臥室裏。
肖乾坐到長沙發裏,剔著牙。
程少傑給他衝了一杯釅茶遞過去。
肖乾端著蓋碗,拿碗蓋掠著浮在茶杯水麵上的茶葉末,一雙眼睛卻不停地環顧著這間臥室。他從壓花的天花板,一直環視到豆綠色牆裙的米色牆壁,連懸在屋頂的那架古老的枝形吊燈,他都懷著極濃的興致觀賞了一遍。
最後,他的眼光停在牆上一張一尺二的照片上,那是程少傑、李勇娥結婚時的合影,題了一行字,並肩前進。肖乾笑了:“好哇……怎麼始終沒見女主人啊?”
程少傑知道,為了擺酒席一事的爭吵,李勇娥肯定不會在半夜以前歸來,至少她要躲過這場吵鬧,這怎麼好對肖乾明說呢?
他躊躇了一下,支吾地說:“她大概值夜班……”
肖乾也不再追問,問道:“你愛人還是當調度員嗎?”
程少傑點點頭:“她能力有限,女同誌一結了婚——”
肖乾哈哈笑道:“好一個大男子主義!這是二十世紀嘍,同誌!就是在兩千年前,還照樣有呂後那樣出類拔萃的巾幗英豪嘛!”
程少傑察覺到話題已經由李勇娥牽涉到當前政治上的問題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前些時候肖乾親自給他轉來一大批材料,其中大部分是評點呂後英明決斷的文章,還有給武則天樹豐碑,立鐵案的考證,程少傑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他能嗅不出味嗎?
程少傑還想把話題拉到李勇娥身上來:“我愛人怎麼敢和曆史上的佼佼者相提並論?論她的能力,幹一點重要的政治工作還是可以的,但我再三考慮,還是搞技術為好,免得別人背地裏說些閑話。古人說過,‘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啊!”
肖乾笑得差點噴了茶:“你真是個好心的書生!你還應當記得古人的另一句話:舉賢不避親嘛!何況,首長很重視提拔女幹部,這是有著長遠意義的大事啊!我倒不是專門指尊夫人,我是就廣義而言。”
程少傑說:“我明白。”
漸漸扯到了正題,肖乾說:“你那位老師倒是個材料,你那個伍奇,十足的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切記,這種人隻能當打人鞭用,有些機密的事不能叫他知道。要讓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培養他這種盡忠盡職的品格!”
程少傑歎服地聽著。
肖乾敞開衣扣,在地毯上踱了幾步。程少傑打開電扇,電扇嗚嗚轉著,把涼風吹向肖乾的胸口。
肖乾掉過身來說:“我建議你辦個學習班!把全路局的幹部和副司機以上的工人都集中起來辦學習班。”
程少傑雖然同意,但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總要師出有名吧?”
肖乾胸有成竹地說:“名堂好辦,革命在發展,隨你叫什麼去好了!”
程少傑說:“好,明天就辦。”
肖乾複又坐下:“來,咱們商量出個方案來,首長要我們三天彙報一次呀,切不可粗心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