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座遠離市中心的獨座小樓透不出一絲燈光，可庭院裏的車輛和閑雜人員，卻無法把這個盛會的痕跡掩飾得一幹二淨。
今天伍奇替程少傑請來作陪的人物，都是按程少傑擬好的名單下請柬的。一共十個人，有省、市委的幾個要員，也有市裏大廠礦的負責人。但你隻要稍加注意就會發現，除了個把上了年歲的人而外，你毫不費力地估量得出這些人的身分，他們都是和程少傑、伍奇有相仿年齡，同類履曆的人。
酒已半酣，一道又一道名菜還在穿梭一樣地往餐桌上搬。觥籌交錯，笑語繁喧。假如有正直的人在場，他很難相信，這種氣氛是發生在一九七六年九月的中國。然而這是事實，被歡迎的貴賓竟然是“中央特派員”，這就更加使人不可思議了。
肖乾的情緒很好。他儀態穩重，舉止文雅，談吐有風度。人們像眾星捧月般地輪番將酒杯送到肖主任麵前。他即使飲個門杯或者舔舔酒杯，都要引起一陣言過其實的誇讚：“海量！”“鬥酒詩百篇啊！”“一杯酒就可以再來一篇《批經驗主義》……”
程少傑已經有三分醉意，但頭腦還是清醒的。他給每個人的杯子裏重新斟滿五粱液，然後再次起立舉杯祝酒：“今天，為了給肖主任洗塵接風，敬請各位作陪，薄酒素菜，聊表心意而已。這次肖乾同誌親臨江濱坐鎮，這對我省各條戰線的工作無疑是極大的鞭策和鼓舞。這充分體現了首長對我們的親切關懷。我提議，為首長健康，為肖主任健康，為我們的革命事業旗開得勝，幹杯！”
一陣叮叮當當的碰杯聲響過，每個人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也有例外，一個年過花甲的禿頂人，連杯子也沒舉，像是隔世人一樣，坐在桌角，用一種冷漠的眼光注視著忘乎所以的人們。
這個人叫伍登第，看上去，一副十足的懶散和窮愁潦倒的模樣。別看他現在如此灰頹，當年卻是學者名流，而且是對程少傑起過決定性影響的老師。他從一九六四年社教運動後就離開大學講壇，被遷送到鄉下。盡管他現在沒有任何職務，程少傑知道他到了城裏，還是特地關照他的兒子伍奇把伍登第邀來作陪了。
在向肖乾一一介紹來賓的當兒，介紹到伍登第名下，程少傑確實費了一番心思。說深說淺都不恰當，他多少有點後悔叫他來。靈機一動，才含混其辭地說：“這是我的啟蒙老師伍登第先生。”
也正是因為“先生”二字惹得伍登第一肚子不快。不過，他連門麵也不好好應付，這是出乎程少傑意料的，同樣引起了他的不快。
肖乾早已注意到了伍登第的舉止。待眾人落座，特地擎了一杯酒離席走過去：“伍老，你是桃李滿天下，對革命有貢獻的人哪。你的高足程少傑今天已經負責一局，前途未可限量，將來說不定還要挑起更重的擔子，這都與伍老的辛勤培育分不開的，來，我敬你一杯！”
這個麵子不小，伍登第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抖動的手潑灑了杯中酒：“過獎過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兩個人輕輕碰了一下杯沿，各飲了門杯。肖乾笑吟吟歸座，目視伍登第問道：“伍老，你也是過來人，據你看，目前的革命形勢如何呀？”
伍登第終於得到了表現的機會。他正襟危坐，撫杯陳辭：“據我的理解，當今好比一家人死了父親，是嫡長子領著過光景，日子過紅火了，功勞當然是——恕我放肆……”說到這裏，他側目望望肖乾，突然頓住。
程少傑也覺得他說得走板了，正確點說，這話不宜從他口中道出，因此暗中扯了他一把。
不想肖乾倒引起了極大的興趣，仄歪起腦袋連說：“比喻得妙，妙！說下去嘛。”
伍登第又自動飲了一口酒，借酒蓋臉，說：“你們用心良苦，我是知道的。過去有話說，捷足者先登，請你三思。須防賠本的買賣：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啊！”
肖乾心裏一動，覺得這個看上去近於迂腐的學究，心裏倒並不糊塗。他又和伍登第敷衍了幾句，頭側向程少傑，筷子尖朝伍登第那邊一點，小聲問道：“你這個老師現在做什麼工作？”
程少傑此時益發後悔起來，臉不由自主紅起來。既然請來的老師招搖過市已經引起了肖乾的動問，不好再說謊，隻好輕輕歎了口氣，伸出手指頭蘸了一點酒，在桌麵上寫了一個“特”字，又馬上擦掉了。
肖乾眯起惺忪的醉眼，含意不明地“唔”了一聲，筷子在杯沿上下意識地敲著，似乎在想什麼。
程少傑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有意解釋幾句：“本來……他才華橫溢，治學有方，隻是書生氣太濃，而且不相信政策。他的曆史問題一直隱瞞到一九六五年社教，才……在政治上我是和他一刀兩斷的。”
肖乾的手壓在程少傑的手背上：“不，你不用解釋，越描越黑。”
程少傑嚇了一跳。
肖乾隨即又笑了：“你還太嫩啊！要研究黨的幹部政策！看一個人，要看曆史，但更重要的是看發展，看現實表現！立場問題，也是可以轉化的嘛！人是可以變的嘛！”
程少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這麼說，你很欣賞我這個老師的政治見地了？”
肖乾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是兩回事。當然，對那些有尾巴、有辮子的人，使用起來要慎重，要防止別有用心的人抓辮子。但這並不妨礙你遇事多向他請教，群眾觀點嘛。我們甚至可以請反麵教員來上課，怕什麼！馬克思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共產黨就是不怕別人罵，越挨罵越說明我們正確，這一段，你難道沒有這個體會嗎？”
程少傑徹底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