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杜鵬程逝世十周年了。收到他的女兒杜稚由上海寄來的紀念文集《實質上的詩人》，清淡素雅的封麵上，老杜身著-件風衣昂首站立在那裏，頸部圍著一條潔白的圍巾，詩人的神情親切而凝重，仿佛麵對廣袤無垠的西北原野，若有所思，若有所問，若有所悵，若有所失。杜鵬程的神情永遠是那樣的深沉而豐富，他的目光中的痛苦與茫然，他的張開的嘴角流露出的堅毅與無奈，都是顯而易見的。那強烈的一切，所顯示出的情感是極豐富的，像詩情一樣地感染著你，使你麵對著他的這一幅肖像就無法平心靜氣。“人們總是怕回想往事的，但我們必須勇敢地以審視的眼光去看自己走過的道路。這裏有著追求和創造的歡愉，同時也有著艱難和辛酸。讓人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多年來熱愛和鍾情一種事業一一文學，並為之付出了畢生的心血；而遺憾和痛苦的是，未能給後代留下更好的作品。這可以說是個人悲劇，也是一輩人的悲劇……”這是我熟悉的聲音，是杜鵬程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的話音，是他去世前十天於醫院病榻上發出的。我當時並不在場，但卻能想像得出他的神情，那是我熟悉的神情，能夠震撼人心的獨特神情，是第一次同他見麵就留下深刻印象，是每一次同他見麵都能深受感動的，那種永誌難忘的神情。1989年隆冬季節，我同杜鸝程相約第一次見麵。
是在西安建國路他的家中。那時他已中風偏癱。
是下午三四點鍾，氣溫很低，但陽光很好。迎接我進門的是文靜而熱情的張問彬老師。她以輕聲的話語，暗示我注意安靜。杜鵬程仍在臥室中。不大的客廳收拾得格外素雅。南向的窗台上擺放著幾盆生長茂盛的花。記得是一盆令箭荷花、一盆倒掛金鍾和一盆吊蘭。豔麗的花兒和翠綠的葉子在嚴冬的陽光裏顯得格外美麗而引人注目，使得小小的客廳裏充滿了春天生命的氣息。這些花草令人意識到，房間的主人是多麼的熱愛生命、熱愛生活啊！除了鮮花之外，客廳裏便是書的世界。東西兩麵牆擺放著高大的書櫃。玻璃櫃門裏麵，整齊地排列著圖書，顯然是書房裏存放不下，才放置於客廳的。整個客廳充滿特殊的香味，這是花香與書馨的飄散，杜家書房的“懦雅之風”漫流而來。我坐在北向的簡易沙發上，手端著問彬老師沏的一杯清茶，眼望著茶幾上的一盆碧綠的君子蘭，耳際響著的，卻是臥室方向傳來的窸窣之聲。那是杜鸝程在穿衣、下床，艱難地邁動著腳步的聲音。問彬老師進屋要幫助他，卻聽他說廣不用，不用。”吐字有些含混，但聲音卻十分堅定。我急忙站起來，杜鵬程走出來，我驚呆了。呈現在我麵前的，不是一個重病纏身的老人，而是一名堅忍不拔地用雙腿和一根拐杖支撐著偉岸軀體的堅強不屈的戰丄。我永遠忘不了第一眼看到他的那種震撼心靈的印象。真正像一名戰士，剛剛由硝煙彌漫的戰場上走下來，拖著負傷的身子，氣喘籲籲、風塵仆仆，頭發倔強地聳立著，像魯迅先生給人留下的印象那樣。濃重的眉毛下，深邃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明亮而引人注目，這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來了。”他痛苦地微笑，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當我感到了那隻手的冰冷時，才意識到這是―位年逾七旬的病人。杜鵬程坐下來同我交談。關於他的語言和思想魅力及此次交談的內容，我曾在《杜鵬程一日》中有過詳細的記錄。這次見麵之後三年，杜鵬程因病去世。眼下，十年過去了，當我手捧著《實質上的詩人》這本厚厚的紀念文集，眼前仍然是初次見到他那一刻的印象3像嚴冬裏的一株偉岸的鬆樹，聳立在自己麵前。宇宙萬物之中，人是大腦最聰慧也是感情最脆弱的，因此堅強便顯得格外寶貴。茫茫人海中，世俗與平庸是無處不在的，因此超然物外而出類拔萃便屬於難能可敬。杜鸝程是堅強而傑出的，像群山之巔一株頂風冒雪的勁鬆。的確，杜鵬程是一株根深葉茂的蒼鬆，永遠不會枯老。每當朝霞升起或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的書櫥中5卷本的厚厚的《杜鸝程文集》，那米黃色的護封在橘紅或火紅裏便像一團生命的烈火燃燒起來。我總是習慣此時打開其中的任何一卷，隨意地翻閱。這部遺著，我不知讀過了多少遍，其中不少金石之語，可以背誦出來。它就像我的守護神。當我讀著那些閃爍著真理之光，湧動著生命之情的篇章，就好像是同老杜見麵，同他交談一樣的親切而感慨良多。
在他的眾多讀者的心目中，杜鵬程仍然活著。1995年，即在老杜去世三年之後的嚴冬時節，我曾經專程由北京趕到西安，同老友李星一一杜鸝程的另一位崇拜者結伴而行，來到韓城北山，拜謁安息在那裏的杜鵬程。家鄉的人民顯然最能理解這位一生為文學而奮爭奔波，用手中的一枝筆謳歌了中國革命和建設，塑造了許多英雄形象，贏得了世界關注和人民讚譽，同時也是家鄉的人民感到自豪的他們的鄉黨。這是一座獨立於群峰之側的向陽的山坡，背靠青山，麵向川野與黃河。人們在他的墓地周圍山坡上遍植鬆柏。杜鸝程的遺骨安臥在四季常青的鬆柏之中。墓塚與東南遠處的芝川高崗遙遙相望，那裏安臥著另一位韓城籍的傑出文學家司馬遷老先生。就精神品格而言，他是杜鶥程的導師，是他人生與文學事業的導師，更是他終生敬仰的精神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