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禪師的話(3 / 3)

這個家,分為前院和後院。

前院:南房三間,是藏書室兼會客室;東西小廂房各一間,東廂原為女工住,現為小陳列室,先生手繪的房屋設計圖在這裏展覽著;西廂原為廚房,現在是故居工作人員的辦公間;北房三間,左側魯老夫人住,右側朱安女士住,中間堂屋是起居間、餐廳,向北伸出一塊,即如“凸”字突出的那一小方塊,是先生的臥室兼寫作間。在北京,這延伸出的一塊,叫作“老虎尾巴”。

北房西側,有一截小過道,通往後院。

後院是一個十多平米見方的小院。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的《秋夜》,這樣開頭。後院牆外的一株棗樹和另一株棗樹,現已無存。倒是先生信裏提到的“不知死活”的榆葉梅,依然蒼勁蓬勃。

在後院,隔著屋後的大玻璃窗,我仔細地觀察這“老虎尾巴”。

北側一張床,又窄又硬,是當年用“擱在兩條長凳上的幾塊硬板合成的”。東側一張三屜桌,桌前擺著一把磨得發光的藤椅。一個木書架擠在角落裏。從北窗進來的光,上下午沒有什麼變化,先生執筆寫字,不致損害目力。

書桌上,放著先生用過的茶杯、煙缸、筆架、筆筒、鍾等物件,書桌左角立著一盞煤油燈。夜深了,“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飛蟲亂撞”,有時“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風物依然,隻是藤椅空著,先生沒在這“老虎尾巴”裏。

四周靜悄悄的,仿佛先生寫作倦了,擱下筆,到外麵去散步了。

1924年至1926年,在這逼仄的、八平米大小的“老虎尾巴”裏,在這盞煤油燈的光暈下,先生以那支“金不換”毛筆,寫下《野草》、《華蓋集》的全部及《華蓋集續編》、《墳》、《朝花夕拾》、《彷徨》中的部分作品,印行了《中國小說史略》、《熱風》等著作,翻譯作品二百餘篇。

在先生書桌上,我看到一尊觀音菩薩,在一個小鏡框裏。

先生是與佛有緣的。

許壽裳曾寫道:“民三(1914年)以來,魯迅開始看佛書,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

在1914年的《魯迅日記》中,先生記錄下他購買的八十餘種佛教書籍,其中有《釋迦成道記》、《金剛般若經》、《發菩提心論》、《大乘起信論》等。

1915年7月,先生逐句校對佛教寓言集《百喻經》。為母祝壽時,先生委托金陵刻經處刻印《百喻經》一百冊,前後捐款洋六十元。印成後尚有餘資六元,又撥刻《地藏十輪經》。

1916年,先生購買《淨土經論》、《妙法蓮華經》等,並以十三個晚上抄錄《法顯傳》。《法顯傳》記述著東晉高僧法顯為求取佛經,渡流沙、越蔥嶺、泛滄海,舍身求法的事跡。

1936年,先生寫道:“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對於舍身求法的僧人法顯、玄奘,先生認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

先生與佛教結緣,並非始於1914年。先生幼年時曾拜長慶寺住持龍師父為師。1936年,已享盛名的先生寫下《我的第一個師父》,回想那位“半個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雖然“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

先生書桌上的觀音菩薩,是梁啟超之子、後來的著名古建築學家梁思成考察河北正定大佛寺時所拍攝的。回到北京後,梁思成拜訪魯迅先生,這張照片作為禮物留在這裏。

這尊觀音,頭戴寶冠,項飾瓔珞,帔巾下垂,她右腿屈起,擱於左腿之上,右手搭左腕抱住右膝,頭微右側,身略前傾。這一姿勢,與凡人無異,因此,她最易讓人親近。這尊觀音菩薩,因與殿中的主佛釋迦牟尼相背而坐,被稱為“倒坐觀音”。先生非常喜愛這尊觀音,讚其為“東方美神”。

——問觀音緣何倒坐?因眾生不肯回頭。

先生知道,正是因為眾生不肯回頭,所以菩薩才發願救度人心。

先生自問,救度人心應該走哪條路?他試著給出答案,“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隻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行走在柏油路麵上的人,很難理解先生當年披荊斬棘的艱辛,以及那血淋淋的代價、找不到路時的彷徨。

先生決意不再做那個時代的彷徨者。他想,人心沉迷時,善意的勸慰已經起不了多大作用。於是,他決定作“獅子吼”,來振聾發聵。

先生以金剛怒目的方式關注民生,以菩薩低眉的心腸寫救世的文章。

先生書桌上的菩薩,一直在他抬眼可及的視線裏。

因此,先生知道,雖然自己在孤獨地行進著,但並不孤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