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田不語,似在回味師父的話。
師說:“六祖講,當下即是淨土,說的是沒有分別的境界。所有的煩惱,都緣於分別。心有分別,身在淨土,也不會快樂。”
師父的話如清風,我與曉田如稻穀。此時此刻,微風吹拂,稻穀不停地點頭。
看天色已晚,我示意曉田起身,我們與師父告辭。
此刻,曉田冒冒失失地問了一句:“師父,那您有沒有煩惱啊?”
師說:“師父也有煩惱。”
曉田驚詫。
師說:“你有煩惱,師父就有煩惱,你曉得吧?要想沒有煩惱,就要學會觀照自己。”
言罷,師起身合十相送。
一出好戲,就此收場。
方才聽到師父坦言“也有煩惱”時,我會心笑了。
學禪之初,我以為佛國淨土是遠離煩惱的地方。隨師學修生活禪,對佛陀提倡的智慧、慈悲的教導領悟日久之後,我逐漸明白,佛國淨土就是要在有煩惱的地方建立。或者說,正是因為眾生有煩惱,才需要在人間建立佛國淨土。
因此,眾生有煩惱,師父就有煩惱。然而,師父的煩惱與眾生的煩惱,卻是不一樣的。
翌日,再訪法華精舍,呈上這篇小文。師父讀後,笑了,他指了指文末,“結尾這個地方可以修改一下。”我不知道該如何改,便請教師父。師父說:“你說師父的煩惱和你們的煩惱是不一樣的,其實是一樣的,哪裏有什麼區別呢?”
魯迅書桌上的菩薩
先生以金剛怒目的方式關注民生,以菩薩低眉的心腸寫救世的文章。
北京市西城區阜成門內宮門口二條19號。
遊人稀少,魯迅博物館很安靜。
我低頭看了看印在參觀券上的先生照片。
先生濃密的眉毛與胡須,是我所熟悉的——童年記憶中,村中代銷點有一張先生的版畫像,父親曾指著先生像下的兩句詩,一字一頓教我讀:“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先生濃密的眉毛與胡須,就這樣刻進我的記憶。先生左側有一團紅色的光在照耀著,很有意趣,先生是當時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發起人之一。先生舉著右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1881—1936,先生生卒年份;一句話:“倘能生存,我當然仍要學習”。
下雨了。
稀稀的雨滴落在水泥磚砌過的地麵上,一點兩點,像在計算院中有幾多遊人。
我們快步走進陳列廳。
樓上樓下,陳列著先生的生平、著作、書影、語錄、照片。陳列廳裏很安靜,有三五個人,佇立著仔細地閱讀著展板上的文字,都靜靜地,靜到側耳諦聽時入耳的便是他人的呼吸。間或有腳步聲自上而下,如投石於水,擊起漣漪,但很快漣漪歇去,寧靜依然。
這裏展示的,是先生世界的一部分。當然,先生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從小處說,先生及其著作,依然是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從大處說,已經成為全球文化世界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魯迅故居,在陳列廳西側,坐落在博物館西北角。
青磚整齊,絲毫沒有留下時光打磨的痕跡。青磚圍牆外,還保留了宮門口西三條的一截胡同。
魯迅故居像博物館腋下夾裹的一個方盒子,油過、漆過,再做舊。或者像一部用灰布作套包裹起來的線裝書。
雨停了。流雲罅隙間,偶爾露出陽光。
站在拱形門下,一道陽光照亮迎麵照壁的一角,像書中一個作記號的折角。
那前一位讀者因為偶然有事,折一下書角,放下書,匆匆離去。我有緣遇到這本書。於是,展開這折角,走進這書的深處,漫遊在字裏行間。
這是個看似尋常的四合院。院裏有兩株白丁香,先生手植的。牌子上標著種植日期:1925年4月5日。
八十多年過去,這兩株老樹依然枝椏繁茂。
“北京暖和起來了;我的院子裏種了幾株丁香,活了;還有兩株榆葉梅,至今還未發芽,不知道他是否活著。”在給友人的信中,魯迅寫道。
先生心緒似乎好起來了。
這兩年間,他心力交瘁。1923年8月,剛剛遷出八道灣,先生大病了一場,失眠、發燒、咳嗽,甚至吐血。
半個月前,二弟周作人、弟媳羽太信子與先生發生衝突,進而兄弟決裂。
搬出八道灣,先生租住在西城的磚塔胡同。魯老夫人也要搬出八道灣與大兒子同住,可磚塔胡同的房子太局促。於是,先生帶病四處看房,連跑數月,終於決定買下阜成門內的六間舊房。
房子太破,無法居住,先生親手操辦房子改建事宜。從1923年10月到1924年5月,改建完工。從房屋設計到擬訂“做法清單”,從請瓦工、木工、油漆工,到“看卸灰”、“買玻璃”,都是先生自己經手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