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盡、盡、盡快想、想、想辦法解決。”
“盡快到什麼時候?”李向南又指了指窯洞的一道道裂縫,“這窯洞一天也不能呆了。很危險,要立刻搬。”
“窯洞裂縫不一定要緊,”潘來發在一旁小心地賠了下笑,討好地介紹道,“有的裂幾十年也不怕。”
李向南一下火了:“不怕橫裂,還怕豎裂。不怕幹裂,還怕濕爛呢。這是窯洞的規律,你不知道?”
潘來發張口結舌了。他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十幾年前插隊時就住過窯洞,還掏過窯洞。
“眼下確實沒房子,就是臨時解決一下,也沒有。”潘苟世說。
“房子沒有跟你們要。”李向南冒火道。他又對婷婷說:“你們做準備,今天教室就搬家。這窯洞,”他抬頭看了看,“很危險。”
婷婷像孩子般地聽從地點了下頭。
李向南蹲下身來,摸了摸坐在最前麵幾個孩子裸露在卷起的褲腿外的冰涼的膝蓋,問道:“冷嗎?”孩子們有些怯生地看著他,在濕濘的地麵上嘰咕嘰咕地挪著小腳丫,遲疑地搖了搖頭。他們並沒有完全弄懂剛才教室中發生的一切。
“怕下雨嗎?”李向南擦掉一個孩子膝蓋上的泥巴問道,他想起孩子們念的歌謠。
聽見這句問話,孩子們眼裏露出一絲活潑的笑意。他們都使勁搖了搖頭。一個梳著小刷子的女孩大膽地說:“不怕。”“我滑倒了,就把書包抱住,書沒掉泥裏,肖老師說,學生要愛護書本。”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認真地對李向南說道。因為說得有些急,有點結巴。“教室黑我們也不怕。我們眼睛睜得大大的,就看見了。”孩子們活躍起來,搶著答道。
“你就是顧書記嗎?”一個小男孩閃著黑亮的眼睛看著李向南問。孩子們記得老師經常說的話。
“我是……是縣委書記。”
“你咋老不來呀?”那個小男孩又問。
麵對這些天真的孩子,看見他們坐在黑暗濕濘的教室裏天天盼等著縣委的“顧書記”,李向南心中感到一絲酸楚,他輕輕拍了拍孩子們的手背,說道:“今天,我們就是來看你們。我給你們講幾句話,好嗎?“
“好——。”
看著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李向南慢慢說道:“第一,你們,不怕刮風,不怕下雨,學習齊努力,你們都是好孩子。”
孩子們靜靜地聽著。
“第二,你們會有一個很大很亮的好教室。”
孩子們高興地劈劈啪啪拍起小手來。
“第三,你們長大以後,不要忘記,你們現在有個最好最好的老師。”
“肖——老——師。”孩子們齊聲喊道。
李向南又拍了拍孩子們的小手,站起來。他握住婷婷的手,說:“肖老師,感謝你。我代表縣委感謝你。”
“不,我……”婷婷不知說什麼好。淚水在她眼睛裏一滴滴湧出來。
“在我們這個社會,老師是最應該受到尊重的,因為一切應該受尊重的人都是你們培養出來的。”李向南握著婷婷的手深情地說,“我們來得太晚了。請你和孩子們原諒縣委好嗎?”
婷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淚水流了下來。
李向南又和孩子們招招手,同常委們一起往教室外走。走到門口,他想起什麼,在窯洞環視了一下,目光尋到了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著他。李向南想說什麼,但是沒說,轉過身隨著人群走了。聽著院子裏一片雜遝的腳步聲遠去,林虹像在想什麼遙遠的事情,目光沉入恍惚。
外麵的雨小了,飄著雨星。李向南同常委們一起出了院子。他目光沉鬱地看了看人群,說道:“我領大家再參觀一個地方。”隨即轉過頭,帶著隊伍往前走。整個隊伍也沉默地行進著。
一直順著來路往回走。傅老順窯門口搖著尾巴看著他們的狗,騾馬嚼著草料的牲口棚,拉著羊毛繩的獨木橋,修好台階的泥濘土坡,都一個一個過去了。泥水在沉重的步伐下嘩啦嘩啦濺響著。
李向南現在有的絕不隻是對潘苟世的憤怒,也絕不隻是對孩子們的憐愛歉疚,而是一種遠比這些更深刻更複雜的情緒。孩子們是純真活潑的,他們的處境則是可憐的;婷婷的信念是單純虔誠的,她的處境卻是複雜的。這些善良嫩弱的形象比任何成熟人物的言行更強烈鮮明地照射出一些角落的愚昧和黑暗。在政治上查處潘苟世這些人的專橫無能,打擊顧榮在古陵盤根錯節的勢力,統一全體縣委常委的思想,這原本是他下鄉之行處心積慮的事情,但現在不那麼強烈地吸引他的注意了。那隻是他作為縣委書記現實忙忙碌碌時的最直接、最表層的思想和目的性。然而,任何一個人都還有他更深一層、更深兩層以至更深三層的思想。正是在那最深層的思想中,一個人才真正表現出他的個性,李向南才作為李向南存在著。或許,現在擠掉潘苟世這包膿的任務已沒大困難;或許,更主要是因為剛才教室的情景觸動了他深處的情感(那些情感甚至還凝聚著他少年時代的愛憎),使他從自己對曆史的探求、對社會的理想,也就是使他從自己畢生要為之奮鬥的事業來洞察現狀。他是很自信甚至還偶爾有些欣賞自己的幹練和政治手腕的,那是複雜的社會生活給予他的。但是,如果他隻是一個鐵腕的李向南,他會由衷地憎惡自己。他知道自己的追求。作為這一代人,他既對以往的全部優秀傳統有著天然的親切感和熟悉通曉,又對當代世界科學文明的全部新潮流有著敏銳感受和廣博借鑒;既有思想家的理智洞察,又有著理想主義的生動激情。他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凝聚在一起,使他立誌為一個盡可能(“盡”字不能丟,那是他的全部熱情想像,“可能”二字也不能丟,那是他的全部冷靜估計)理想的社會而奮鬥。剛才,在陰暗濕濘的窯洞中,看著那些泥濘中的小腳丫和天真閃亮的眼睛,看著像片綠葉一樣纖弱單純的婷婷,他很動感情。那是一個青年李向南的感情。婷婷、孩子們的純真可愛,激動著他對理想社會追求的情感。而在潘苟世的愚昧專橫中,卻能感覺到整個社會滯留的那股可怕的陳腐勢力。它過去造成過民族的悲劇,現在依然力圖窒息整個人民。在古陵,在橫嶺峪,在剛才黑暗教室中的那幕場景中,包含著決定整個曆史進程的根本的社會矛盾。要深刻地揭示它。這絕不隻是改組一個領導班子的政治算術。
進了公社大院,李向南站住了。人們也都散在他身旁。李向南看了看潘苟世,環指了一下公社大院東南西三麵的青磚瓦房,冷冷說道:“把房門都打開,請大家參觀一下。”
潘苟世立刻明白了什麼。他結結巴巴地想解釋幾句,卻什麼也沒敢說出來。
門一個一個被打開了。
“你領著參觀,一間一間的介紹。”李向南吩咐道。
潘苟世額頭流著汗,狼狽不堪。
第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間,正麵一門一窗,綠漆油飾,玻璃透亮。走進去,對麵是高大敞亮的四扇窗。牆壁四白落地,水泥地麵。辦公桌、椅子、文件櫃、報架、綠色的鐵皮保險箱。屋裏擺設不多,略顯空蕩,家具質地比較粗糙。房頂吊著日光燈。
“幹什麼用的?”李向南問道。
“這,這是潘來發的辦公室。”潘苟世介紹道。
第二間,與第一間完全一樣,不過當了臥室。有單人床、床頭櫃、臉盆架、桌子,很髒的被子散攤在床上,滿地的煙灰、糖紙、瓜子皮,一雙塞著臭襪子的鞋,一隻在床東,一隻在床西。床頭枕邊亂放著十幾本小人書。潘苟世看見李向南注意到了床頭的小人書,額頭又沁出一層汗珠來。“這是來、來、來發的宿舍。”他介紹道。
第三間、第四間還是同樣的房間。辦公桌上落滿了塵土。說不清楚過去是誰辦公,將來是幹什麼用。
第五間,規格不同了,比前麵的房間大三倍。潘苟世說,“這是另、另外的一個會議室。”屋裏放著一個落滿塵土的乒乓球台,牆角斜倚著幾十杆紅綠彩旗,地上堆放著鑼鼓鐃鑔等,也落滿了塵土。
一間一間地進去,一間一間地出來。潘苟世越介紹越汗水淋漓,特別是介紹到最後,他口吃得厲害:“這是、是、是我、我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規格高了一級。是裏外套間。每一間同公社其他負責人的辦公室都一樣大。牆上多了一個黑木貼金的古式大擺鍾。他還另有一間宿舍,比潘來發的更髒,相同的是床頭也有許多小人書,紅紅綠綠的,多是《三國演義》、《楊家將》之類。
“這是你看的?”李向南指著那些小人書問。
“啊,啊……”潘苟世惶亂不安地說不上來。
李向南從小人書裏抽出幾個疊成寸半寬長條當書簽的紅頭中央文件來,打開看了看,抬頭看著潘苟世:“這都是些什麼文件,還記得嗎?”
潘苟世答不上來。李向南輕輕哼了一聲,放在了床頭櫃上。
人群很快轉了一圈。七個公社幹部,大小二十五間房子,加上電話室、傳達室,是二十七間。
“有什麼感想啊?”李向南在院子裏站住,看著潘苟世問道。
“先把這兒的會議室騰、騰出一間來吧。”潘苟世察看著李向南的臉色,回答道。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什麼時候騰啊?”
“最近幾天。”
“不行,”李向南說道,“今天就讓學生們搬過來。那窯洞太危險。有困難嗎?”
“啊,沒有。”
“學生們暫時搬到這兒,可以每天提醒你們抓緊時間解決教室問題。”
“是是。”
“我剛才讓你考慮一下,自己這個公社書記當得稱職不稱職,考慮了嗎?”
“我……我我不稱職。”
“是真話嗎?”李向南打量著他,“對於不稱職的幹部,你知道應該怎麼辦嗎?”
“我……”潘苟世滿額流著大汗。
“好,你先一邊工作一邊檢查,聽候常委會回縣裏開會正式對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