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3)

在公社吃過飯,一路沿著山腳公路走著去兩裏外的臥龍莊大隊時,天晴了,路邊的樹翠綠滴水,已經開始泛黃的一片片麥田閃著水珠。縣常委們有說有笑,氣氛活躍了。隻有小胡走在隊伍最後,頭皮發緊。臥龍莊跟小胡有些關係。他高中畢業後曾在這裏插過幾年隊,從這裏招工進的縣農機廠。他對臥龍莊是熟悉的,在李向南來古陵上任的前兩三天,他還曾寫過一個調查報告,列述了他去臥龍莊走了一趟發現的農村問題。

那個報告裏有沒有叫李向南抓住的把柄呢?

小胡一邊走一邊回憶著調查報告的全文。馬車響著鞭子,拖拉機突突著在隊伍旁一輛輛地開過,坐得高高的拖拉機手,懶懶地斜躺在車轅後的車把式,都向這隊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道道甩開的鞭影和一股股嗆人的黑煙。他都沒注意。調查報告的最後一句話在腦子裏過完了,他也微微出汗了。那個報告在李向南手裏,足以給自己戴上“對現行政策不滿”的帽子。自己有些話寫得太尖銳,又帶著情緒,李向南是斷然不會放過的,他太善於抓住問題做文章了。哼,願意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吧。鬧一場,調到地區去,不受你管了,你能怎麼著?可是,如果自己在古陵被整得“政治上有問題”了,鄭書記還能隨便幹預嗎?政治界的人誰不怕“政治問題”呢?越上層的人不是越避嫌嗎?

穿過一段玉米地間的小路,火似的太陽蒸出悶熱的濕氣。路到頭,一大片河灘稻田開闊地展現在下麵。河灘最寬的地方總有幾百米,隻在中間流著湍急渾黃的河水;兩邊是鋪滿鵝卵石的濕軟沙灘;再兩邊,壘著一道道石堰,上邊是一層層越來越高的稻田,綠茵茵地沿著河道延展下去望不到頭。

縣委常委們沿著之字形小路從高岸走下去,進入稻田。

“好,咱們要參觀的地方到了。”李向南招了一下手,對引路的宋安生說道。人們在長著小草的田邊小路上站住了。

遠處的稻田間有幾十個農民蹲在地上,正聚精會神聽一個站著的姑娘講什麼。那姑娘很快地打著手勢比劃著,短頭發一甩一甩的。在常委們的眼前,是塊一畝見方的水田,種著黃花苜蓿,是一種綠肥。常委們呈半環形在李向南左右圍站著,李向南立在綠肥田邊,說:“我跟大家打過招呼,這次下鄉,就是要統一認識。今天來參觀這裏,也是為了統一大家思想。”他看了看兩邊的人,目光在小胡身上停了停,“其中,特別要和小胡同誌統一統一思想。”

小胡心中猛然跳了幾下。

“大家注意到農村現在種綠肥的情況有什麼變化嗎?”李向南指著眼前的綠肥田問。

眾人沒有回答。

“綠肥種得比過去少了。”龍金生正用舌頭慢慢舔著卷好的煙,站在人群中答道。

“少了多少?”李向南問。

“太具體數字,我沒注意過,反正是少了不少吧,基本沒有什麼人種了。”

“為什麼少了呢?”

“用化肥多了。”

“用化肥多了,種綠肥少了,為什麼呢?”

“化肥降價了吧?”

“還有呢?”

“種綠肥怕占麵積吧?”

“以前怎麼不怕呢?”

“現在地都分到個人頭上種了。”

“還有呢?”

龍金生沒有話了。他看著李向南,有些奇怪。

“誰還想過這個問題啊?”李向南目光環顧著眾人。人們麵麵相覷。小胡在李向南的目光掃過時,抱著胳膊一動不動,臉上有種毫不在乎的敵意。

“這麼重要的問題都沒人注意過嗎?”李向南聲音透出不滿來。

小胡腦子裏突然閃動了一下,朦朧預感到事情要向意外的方向發展。

“綠肥不種了,全用化肥,有什麼好處?”李向南依然把目光轉向龍金生問道。

“眼下就能見效,當年增產。”

“壞處呢?”

“從長遠說,對土質不好。特別是這河灘地,光用化肥,地越來越沒肥力,土質也會惡化。”

“那農民為什麼隻顧眼前呢?”

“急著富起來吧。”

“就這樣解釋夠了嗎?”

“縣委也提倡過要多施農家肥,多種綠肥。”

“為什麼越提倡越少了?據調查,過去全縣每年有幾千畝綠肥,現在隻剩下不到一百畝了。”李向南指了指廣大河川稻田,“最根本原因在什麼地方呢?”

人群寂靜。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隻顧當年和眼下兩三年的增產效益,耗盡地力,不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用個科學術語來說,這叫對土地掠奪式的經營。是不是?”李向南嚴肅地掃視著每一個人,“這樣重要的農業動態為什麼沒引起我們重視呢?它是由什麼深刻的原因造成的呢?……絕大多數同誌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這就是我們的失職。”他語氣很重地停頓了一下,“隻有一個同誌例外。”

他的目光落在小胡身上,小胡兀立在那兒。

“那就是小胡同誌。”李向南說,“他在一個關於臥龍莊的調查報告中提出了這個問題,而且很尖銳地指出,這是由農民對土地使用權的長期性、穩定性持懷疑的結果。大家可以想想,如果這塊地三年以後就不歸你種了,你還會考慮長遠的土壤改良嗎?不都要搞耗盡地力的掠奪式經營嗎?這就是農民的心理,這就是問題的實質。”稍頃,他目光和藹地瞧著小胡,“小胡,你還願意再談談嗎?”

小胡沒說話,臉上卻露出一副根本不買賬的神情。他敏感到李向南是轉而想拉他了。收拾不動他,硬的不成來軟的了。

“小胡還是談談吧?”李向南說道。

小胡依然沉默不語,隻是略垂下眼,用眼簾擋避李向南的目光。

他的緘默等於給了李向南一個難堪,李向南自然明白。一刹那,他有些懷疑起自己要爭取小胡的決心來。但他立刻微微頷首露出一笑。不管小胡如何當眾難堪自己,也不管自己實際上多麼不喜歡這個心狹量窄的年輕人,他都要按自己既定的方針辦。能爭取一分就爭取一分,哪怕先動搖一下他的立場也好。小胡的才智在整個古陵都是難能可貴的。得之,是一臂,失之,是一敵。他把目光移向大家:“小胡不願談,我談談吧。小胡可能覺得我這個縣委書記這樣做是為了拉他,”他看看小胡,“坦率說吧,我是要拉你。”他堅定地說道,麵向大家,“我很欣賞小胡在他的調查報告中表現出的思想,很欣賞他觀察問題的方法。這也是我決定把小胡同誌留在政策研究室的原因。”

小胡的臉一下漲紅了。他對這種以“工作需要”為由排斥異己的官樣文章太熟悉了。從他離開人來人往、電話不斷的縣委辦公室,踏進空蕩冷落的政研室起,他就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被排斥。“少來這一套吧。”他冷冷憋出一句。

“你——,還像個樣子嗎?”胡凡在一旁指著他大聲訓斥道。

“這不是在家裏,你少管那麼多。”父親的當眾喝斥使小胡悻惱了。

李向南責備地看著小胡,長出了一口氣:“你很快就會知道,你這樣說是不應該的。”接著,他又轉向常委們,“同誌們,古陵縣的幾千畝綠肥消失了。在這個人人忽略的平常現象後麵,小胡同誌看到了農民對待土地的態度和心理這樣的本質。這是農民和土地的關係問題,中國頭等的大問題了。“人們都靜靜地聽著。”小胡的發現,我以為起碼有兩個重大意義。第一,它關係到中國十五億畝耕地的發展前途。十億人的吃穿,主要都在這十五億畝上了。子孫的命運,民族的興衰。大家想過嗎?“李向南停頓住,緩緩掃視著眾人,”現在,我們雖然盡量保持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的穩定,但農民也還是怕變動。而實際上,隨著農業的發展,農村家庭人口和勞力情況變化的累積,土地的包種分配情況也不可能永遠不變。農民不願意對土地進行長期性投資建設也是必然的。關鍵是我們必須製定一係列政策來鼓勵農民進行長期性土壤改良。我們就是要以小胡的發現為基礎,開始一項決定十五億畝耕地發展前途的政策研究。這是小胡同誌的第一個貢獻。“他有力地結束了第一點分析,停頓一下,又開始往下講:“第二個意義也許更大一些。它提出了新形勢下我們的領導必須有的戰略眼光和政策眼光。每個同誌都必須具備這樣的政策眼光。希望大家能在這兩天的下鄉中統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