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同學們,縣委對我們很關心,去年同學們剛來上學時,縣委領導就來過我們橫嶺峪,顧書記讓我們再艱苦幾天。我們很快就會有又大又亮的教室的。是不是?”
“是。”
“我們現在一起來念新學的歌謠,好不好?”
“好。”
“不怕風,一、二。”
孩子們啪啪地拍著手齊聲念了起來:
不怕風,不怕雨,
我們上學一、二、一。
不怕黑,不怕濕,
我們學習齊努力。
…………
李向南想了想,伸手推開了門。
一進教室,裏邊的念讀聲停止了。因為光線陰暗,過了幾秒鍾才慢慢看清楚窯洞裏的景象。婷婷驚愕地從黑板旁轉過身來看著進來的人群。三四十雙眼睛驚怯地看著這群來人。窯頂不止一處往下滴流著泥水,一塊藍色塑料布和一件很漂亮的淡綠色女式塑料雨衣(想必都是婷婷的)被孩子們的小手撐著,像篷頂一樣遮在他們頭上。他們一簇一簇相偎擠坐在一起。渾黃的水滴答答地滴流在塑料布和雨衣上麵,又從上麵流下地。牆角,幾個臉盆嘀答答地接著窯頂的漏水。林虹悄悄進來了,把空盆放在牆角,空盆立刻響起咚嗒嗒的落水聲。地麵濕濘粘滑。窯洞不算大,因為躲避漏水,孩子們臉挨臉擠成一團。書本放在小膝蓋上,那是他們的課桌。小板凳高低顏色不一,看來都是自家帶來的。
麵對這一情景,所有的人都說不出話來。隻聽見孩子們因為擠著坐不穩,在濕濘的地上小心挪腳的聲音。李向南簡直覺得憋悶得透不過氣來。他是從婷婷最近寫給縣委的一封信中了解到這個情況的,但是,實際的狀況比他想象的更不忍目睹。在橫嶺峪,在一個公社機關的所在地,居然有幾十個七八歲的孩子,在這樣陰暗漏雨,而且隨時有倒塌危險的窯洞中,開始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啟蒙教育。他們的老師則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黑板前,那裏水漏得最厲害,她額前的碎發上都往下滴著渾黃的水珠。
李向南克製著憤怒冷冷地看了看潘苟世,潘苟世不禁戰栗了一下。李向南緊繃著嘴角,咬著牙使勁地咽下一口唾沫,那口唾沫咕隆一聲很響,他感到喉嚨管被哽了一下似的憋脹疼痛。這就是橫嶺峪的公社書記,這就是這方圓幾十裏的一方之主。他聽見自己提書包的右手緊攥的關節發出微響。
縣委常委們都不作聲。胡凡站在那兒疚愧不安,自己是分管教育的,這麼多年在古陵,就沒有注意過這種情況。他難過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康樂神情嚴肅地站在人群中,看到有的孩子把鞋放在膝蓋上,光著小腳踏在泥濘中,他能感到他們腳底的透涼。他鼻子有些發酸。林虹站在窯洞深處最暗的角落,她已放下挽起的裙子,靜靜地看著這場麵。
李向南目光朝向肖婷婷。這個看去孩子般瘦小纖弱的姑娘,和自己小學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有些相像。這在一瞬間引起的聯想,更刺激了他對眼前情景的憤慨。
“肖老師,能不能占你們十分鍾上課時間?”李向南打破了沉寂,他看了看掛在黑板旁滴滴答答走的鬧鍾,問道。婷婷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人群,然後把疑問的目光轉向駝秘書。她不認識這群人。
“這是新來的縣委李書記。”駝秘書介紹道。
“你的工作很艱苦啊。”李向南伸手握住她那孩子般纖弱的小手。
婷婷的睛睛一下濕了,像孩子見到親人似的,嘴翕動著不知說什麼好。“主要是同學們,”她指了指地下的孩子難過地說,“下一場雨地上潮好幾天,他們會得關節炎的。光線又不好,會壞眼睛,又沒有桌子。”
李向南轉過頭來,問潘苟世:“這裏有你的孩子嗎?”
“沒,沒,沒有。”潘苟世口吃起來。
李向南目光陰沉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譏諷點了點頭。一轉臉,發現潘來發也來了:“你呢,有孩子在這兒嗎?”
“我也沒有。”潘來發趕快搖了一下頭,眨著眼恭順地答道。
李向南又冷冷地點了一下頭,目光轉到駝秘書身上:“你呢,老駝?”
“那是我孫子。”駝秘書指了指坐在第二排一個清秀的大眼睛男孩。
李向南指著地上坐的幾十個孩子,問潘苟世和潘來發:“這些孩子,你們一點都不心疼嗎?”潘苟世頭轉來轉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潘來發訕笑了一下,想討好地說什麼,但立刻感到不妥,把話咽回去了。“都不是你們的孩子,都不往心上放,是吧?”李向南蹙著眉逼視著潘苟世和潘來發,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駝秘書:“老駝,你自己的孫子在裏頭,天天坐在泥水裏,你不心疼嗎?”
駝秘書像受了一擊震顫了一下,缺牙少齒的扁嘴囁嚅著。他仰著臉,扶了扶要滑下來的老花鏡,眼湧出淚水。
“駝秘書隻有一個兒子,死了,兒媳婦也改嫁了,隻留下這麼個獨苗孫子。”潘來發一邊察看著縣委書記的臉色,一邊壯著膽子乖覺地介紹道。
“鍾鍾,你過來。”駝秘書伸出手招呼小孫子。鍾鍾仰著小臉怯生生地看著這麼多人,坐在那兒沒動。婷婷走過去把他牽了過來。他雙手抓著駝秘書的衣服,緊緊偎在駝秘書身邊。駝秘書指了指孩子膝上一個針腳很粗的羊皮護膝:“這兒濕陰,我怕他寒腿,給他縫了這個。”
李向南轉過頭看著潘苟世:“這樣的問題,你為什麼不解決?”
“我不,不了解情況。”潘苟世局促地解釋道。
“當三年公社書記不了解這些情況?”
“具體不是我分管。”
“是宋安生分管,就該他負責了,是吧?可宋安生光這一年時間就向你反映過十七次情況。他分管,管得了嗎?橫嶺峪公社,駝秘書買個算盤,都得你潘書記簽字才行。不冤枉你吧?”
潘苟世沒想到新來的縣委書記把這樣的小事了解得這麼清楚,他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麼好。也許是窯洞裏人多地潮,他隻覺得蒸籠般憋悶濕熱,脊背又都汗濕了。他突然發現宋安生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了,立刻像撈到稻草一樣:“去年顧書記和老馮來過,”他看了馮耀祖一眼,“宋安生和婷婷就向他們反映過。”
李向南看了看宋安生。
“顧縣長說,縣委很關心,讓我們再艱苦幾天,教室問題一定能很快解決,他和有關單位打招呼馬上研究。”宋安生站在人群後麵,有些拘謹地說道。
李向南心中一震:這就是婷婷剛才教育孩子們時講的話。他看了婷婷一眼,她表情單純地聽著宋安生的回答。顯然,她對顧縣長的話始終是相信的。她這次寫給縣委的信也流露出這一點。她隻是小心怯怯地(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又講了講新的情況,小心怯怯地問了問教室是不是快解決了。李向南當然不知道,婷婷在寫這封信時反複猶豫了幾個月:縣委一定很忙,縣委一定在想辦法,領導有實際困難……自己這樣再去信應該不應該?
“研究了嗎?”李向南把目光移向身後的馮耀祖,放低了聲音問道。
“因為忙,一直沒顧上。”馮耀祖連忙搪塞道,“不過,那次臨走時,顧縣長又和老潘交待了一下,讓公社盡量設法解決。”
李向南咬了一下牙,腮幫子微微凸了起來。這就是婷婷和幾十個孩子虔誠相信的“縣委的關心”和天天盼望的“馬上解決”。
“一年時間都沒顧上?也太忙了。”因為涉及到不在場的顧榮,也因為他不想破壞婷婷對“縣委”的虔誠,李向南隻是略含譏諷地說了一句。他轉過頭接著對潘苟世說道:“宋安生的父親,還有傅老順,一個羊倌,人老耳聾,他們知道冒著雨給小學生修路拉橋繩。你這公社書記來了三年了,都做了些什麼工作?”
窯洞裏很靜,隻聽見臉盆裏落水的嘀嗒聲。
“這是太暗了點。”馮耀祖上下看了看窯洞,對李向南討好地附和了一句。見了領導對別人發怒就想討好,這是他的本能。
“是太黑暗了點。”李向南厲聲說道,聲音也高了起來。
馮耀祖沒想到李向南反而火了,他尷尬地笑了笑,又訕訕地說:“不過,總還是個別地方。”
“當然是個別地方。要都這樣,整個社會就太黑暗了。”李向南的憤怒發作了。
馮耀祖涎著臉堆著奉迎的笑,心中罵著自己:真是拍馬屁拍到蹄子上了。
“肖婷婷同誌,”李向南轉向肖婷婷,聲音放平緩說,“你的信,我看到了。聽說,你還有許多個人的委屈。你現在願意談談嗎?”
婷婷低下頭輕輕咬住下唇。
“你如果覺得現在講不合適,我們換個場合個別談好嗎?”李向南繼續說道。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她說什麼呢?為了學生、教室,她有勇氣談,可講自己的委屈,她的勇氣就小多了。她更怕連累了宋安生。
“今天讓你談,我們就是要解決問題的。這不是,縣委常委們都來了。”李向南鼓勵著婷婷。
婷婷張了張嘴又閉上。她為自己的怯懦難過得要掉淚了。她終於抬起臉,看見了縣委書記和藹的目光,也看到了宋安生在人群中緊張的關注。她看了潘苟世一眼,低下頭說道:“潘書記他……”
“你說吧。”李向南說。
“他要我嫁給他侄子。”婷婷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他就說要讓我一個人上山看林子。”她聲音更低了。
“還有呢?”
“我如果同意,他說提拔我到公社供銷社當售貨員。”
“提拔你當售貨員?”李向南簡直被潘苟世這種專橫霸道氣得怒不可遏了。他轉過頭,目光慢慢盯住了潘苟世:“是這樣嗎?”
潘苟世惶恐地來回扭著頭,好像左右尋求救援似的,一道道汗水從頭上流下來。
“肖婷婷同誌沒捏造吧?”
“沒、沒、沒有。”
李向南又轉過頭對婷婷說:“肖婷婷同誌,你放心。誰要打擊報複,我們就給他挪挪地方。”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後天我們就回縣裏。從後天起,你每天打個電話到縣裏,把情況告訴我。”
婷婷看了看潘苟世,囁嚅著,想說什麼,沒說。
李向南也瞥了潘苟世一眼,對婷婷說:“沒人敢攔你打電話。”他轉過臉對康樂說:“回到縣裏,如果一天接不到婷婷的電話,就請公社書記負責。”他又對潘苟世嚴肅地說:“肖婷婷這件事,你哪兒觸犯了黨紀國法,我們下麵再研究。你這公社書記是不是稱職,你自己也可以先考慮考慮。現在,”他指了指漏水的窯頂,有的地方已經在掉濕塊,“先解決這教室問題。你們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