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們在李向南的率領下,頂著小雨出了公社大院,一種嚴肅的氣氛籠罩著匆匆行走的隊伍。李向南一言不發地與帶路的駝秘書一起走著。他隻跟駝秘書一個人小聲交待了要去的地方,讓他做向導。當這支沒有說笑的隊伍穿過街麵時,兩邊店鋪裏的人都驚愕地看著。鉛灰色的雲濤在橫嶺山頂上緩緩翻滾著。
康樂很想和李向南說笑兩句,活躍一下。他不喜歡太呆板的氣氛。他扭頭看了看,李向南那蹙著眉的思索神情,那赤腳穿著涼鞋踏著泥水的嚴肅步子,都是不容打擾的。康樂在心中自我打趣了一下:在公開場合,還是不要衝撞和破壞李向南的威嚴感吧。
他想起剛才臨出公社大院時的情景。
李向南站在院子裏回頭看了看已經從會議室相隨著出來的人群,躊躇了一下,轉過頭,用康樂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去一下總機室,把我要的長途撤下來。”康樂會意地點了點頭,悄聲說了一句:“遵命。”李向南笑了。那一笑包含著他對自己的檢討和自嘲。一瞬間,康樂甚至看到了李向南露出一絲孩子氣的不好意思。
現在的神情則判若兩人了。
穿過街麵,到了公路上,稍走幾步,往回折,進了東橫嶺峪村。穿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兩邊是土坯圍牆的院落,牆頭探出一兩棵棗樹、桃樹的枝梢。轉過彎,走了一段鵝卵石鋪的寬大的坡路,下坡的水洗著紅的、白的、青的鵝卵石,衝著人們腳上的泥濘。再一轉,又到了村邊山腳下。滑滑蹌蹌一路上坡地爬了一段很陡的泥濘小路,轉過幾個孤零零的院落,前邊出現一個很大的土坡。一個戴著草帽的老者傴著腰,在雨中用鐵鍬一下一下吃力地挖著供人落腳的台階。他是從上往下挖的,一級級台階已經到了下麵,最後挖的一個還露著些微幹土。他直起腰用手背擦著額頭的汗,一轉臉,看見走到麵前的隊伍,認出了潘苟世、駝秘書、胡凡等人,一下顯得局促起來。他身材瘦小,臉色憔悴,有著一種謙卑的知識分子氣質。的確良襯衫已被雨水和汗水濕透了。
胡凡向李向南介紹道:“這是宋安生的父親,縣第一中學的數學教師。”
“老宋,你怎麼來修路了?”潘苟世在一旁不自然地笑著問。
“我這兩天回村休息,安生今天來……我來幫幫他。”
“這是縣委李書記。”駝秘書對老宋介紹道。
李向南伸出手來握手,他有些忙亂不安地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漿,才拘謹地伸出手來。“你辛苦了,本來是我們早應該做的事情。”李向南很誠懇地說了一句,然後譴責地盯視了一下潘苟世。
一上坡,前麵出現了一塊空蕩的場院,一汪汪積水中停著幾個濕漉漉的石碾子。一過場院就是一條兩丈來寬的深溝,嘩嘩地疾流著濁黃的泥水,溝上搭著窄窄的獨木橋。一個瘦高的老漢,穿著一件長到膝蓋的青布衫,大蝦似地弓著腰,把一根羊毛繩從溝那頭一棵樹上拉過來係到溝這邊的一棵樹上,做成獨木橋的扶欄。他一邊用勁把繩子往緊了繃著,一邊在喉嚨裏咕嚕咕嚕地嘮叨著,衣服早淋透了。
這是橫嶺峪的老羊倌,鰥夫,叫傅老順。因為解放前被國民黨抓過兵,所以三十多年來每次運動都要過過他,他最怕“上邊來的人”。他耳背,近乎聾,沒文化,又獨自放羊在山上,所以對新形勢感覺最慢。果然,他一看見潘苟世領著一群一看就是“上邊來的人”,皺巴的臉上就有些恐慌。一邊說話,一邊手止不住哆嗦。潘苟世問他話,他聽不清,隻是嗓門極大像是在喊地解釋道:他是來幫宋安生忙的,他為什麼要幫宋安生,“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是他的原話),因為宋安生給他針灸治好過氣喘病。
李向南在一旁已經弄清楚了他的情況,而且知道,這根大拇指粗的羊毛繩是他的寶。有了多的羊毛,就把這根繩加粗,加長,上山放羊時就盤在腰上。李向南指了指他拉的繩索,衝他伸了伸大拇指,他也高興地笑了,他已經鬧清楚這是縣委書記。李向南又指了指羊毛繩,比了個手勢:別人拿走怎麼辦?
他明白了,甕聲甕氣地說:“不怕,沒人敢拿。”
他用手一指,大家才發現溝對麵樹下蹲著一條灰狼一樣的狗,前腿直立,頭上頂著個草帽,顯然是主人心疼它讓它戴的。它正警戒地觀察著這群人對主人的態度。駝秘書告訴李向南,因為這條狗吠叫得罪過“上邊來的”工作隊,所以,現在已經被老羊倌訓練得見了“上邊來的人”絕不隨便吠叫了。
“它能分辨出誰是上邊來的人?”李向南奇怪地問。
“能,這狗很靈性,不管你穿什麼衣服,十個有十個不錯。”
李向南蹙了一下眉,連狗見了都不敢吠,這“上邊來的人”也太厲害了。
扶著那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羊毛繩,踩著那長著青苔的水濕溜滑的獨木橋,過了溝,又上了一個坡,豁然一塊長條平地橫在麵前,一堵兩丈來高十幾丈長的黃土崖在雨中迎麵而立。從李向南臉上的表情看出,要參觀的地方到了。可到底看什麼,潘苟世嗡嗡地轉著腦子,怎麼也沒想出來。
這一堵土崖一排七八個窯洞。有的是牲口圈,幾個騾馬在窯洞裏埋頭石槽,噗噗地打著響鼻,嚼著草料,還不時很響地踏一下蹄子,從門前過時,聞見烘熱的馬糞味。有兩個是羊圈,關著木板門,雨天,羊圈著。聽見人從外邊過,裏邊一片咩咩的叫聲和擠來擁去的騷動聲,羊糞尿的臊腥氣從門縫裏刺鼻地撲出來。老羊倌傅老順弓著腰一腳高一腳低地趕來,把羊圈旁的一個窯洞門推開,請縣委書記參觀參觀他的家。狗站在主人腳邊快活地搖著尾巴,顯然為有這麼多對主人友好的“上邊來的人”到家裏極其高興。李向南原沒這計劃,略猶豫了一下,和大家一起進了窯洞。
窯洞很暗,但很整齊。一個炕,一個灶,一個桌,幾個甕,四麵上下都熏得黑糊糊的。炕上的牆裱糊著報紙。大多數焦黃不清了,仔細辨認可以看出:有“橫掃牛鬼蛇神”,有“工人階級要領導一切”,有“反擊右傾翻案風”;比較清楚的,有“抓綱治國”的,有“三中全會”的,真是個曆史的櫥窗。
傅老順自豪地拍了拍炕上的羊皮褥子和窯洞深處滿甸甸的糧食囤,粗聲大嗓地對縣委書記說:“我一個人,啥都不缺。”潘苟世注意到了李向南剛才看牆上報紙時的目光,神經一緊張,轉身指著牆上裱糊的報紙對傅老順大聲訓斥道:“你怎麼現在還貼著‘反擊右傾翻案風’,不知道這是嚴重的政治事件?”
看來,縣委書記是要抓這個典型對橫嶺峪開刀了。
李向南隻是不以為然地擺了一下手:“要是政治事件,也是你公社書記的政治事件。”他轉過頭對駝秘書說道,“光棍一人,你們多關心關心,買些畫來,幫他把家貼一貼。”駝秘書扶了一下老花鏡,連忙答道:“他隻貼報紙,說報紙是‘正經東西’,‘不犯問題’。”李向南笑了:“‘不犯問題’?連‘政治事件’都快出了。要貼報紙,給他找些新報紙來吧。”
出了老羊倌的家,又過了一兩個塌了半截的窯洞,在一個院門口站住了。
李向南的臉色變得陰沉了,他一指院門,瞥了潘苟世一眼,對大家說:“這就是我要大家參觀的地方。”
潘苟世的血呼地一下湧上來,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怎麼就一直沒想到這個茬呢?
一進院門,一院黃水爛泥。這是土崖凹進去的一塊。側麵的一孔窯洞已然坍塌,門窗都下了,隻裸露著洞口,看得見裏麵塌下的牛般大的土塊交支著。正麵的一孔窯洞還有完好的門窗,這是一間小學教室,從裏邊傳出孩子們跟著老師拉長音調一齊朗讀的聲音:“上,sh?ng——上,學,xué——學。……”右側麵還有一孔完好的小窯洞。潘苟世知道這是婷婷一個人夜宿的地方,婷婷的家在外村。雨中,崖頂上有個人正戴著草帽,利索地揮著鐵鍬拍填著泥土。他直起腰,正是宋安生。“李書記。”他在窯頂上招呼道,露出一絲拘謹。
“你幹什麼呢?”李向南抬頭問。
“窯洞漏水。”
李向南眉峰陡地一聳,眉頭皺緊了。
這時,教室這孔窯洞的門忽然開了,嘩地一盆泥水潑過來,潑在李向南腳前,濺在他身上,一個女子失聲喊道:“喲,對不起。”她潑出水才發現院子裏立著一群人。當她看見李向南時,兩個人都愣了。是林虹。她穿著白色連衣裙,裙子下擺卷到大腿上,在前麵係了一個結,赤腳站在爛泥裏,濕漉的頭發披下來,在頸後紮了一下,又纏繞著脖頸挽到胸前。
因為意外地遇到李向南,她的臉泛起紅暈。
“你怎麼來這兒了?”李向南眼裏閃過一絲笑意,矜持地問道。一瞬間他感到自己是兩個李向南。作為縣委書記的李向南和作為林虹同學的李向南。
看著李向南被她潑濺得一腿泥湯,林虹用手背掩嘴撲哧笑了,緊接著掃了人群一眼,很大方地回答:“我今天來畫畫,碰見下雨,在婷婷這兒躲躲。教室裏漏水,這不是,”她朝上抬了抬滿是泥漿的臉盆,“你們當領導的也不管管。”
“我們來就是要管。”李向南蹙起眉說道,就領著隊伍往教室門口走。林虹往旁邊讓了讓,用調皮的目光看著李向南從麵前走過。李向南不僅感到了她的目光,而且瞥見窯洞外麵窗台上放著一雙精致的白色皮涼鞋,他心中湧起一個很清晰的思想。
一個人不管多麼悲憤交加、多麼大徹大悟,照例還是像普通人一樣平平常常地、喜怒哀樂地生活著,離不開實際環境。林虹這麼遠跑來畫畫,這樣也需要避雨,這樣卷起心愛的裙子、脫下心愛的涼鞋,赤腳站在泥裏,一盆一盆地潑水,這樣調皮地笑著,這和他上次見到的那個淒愴憂鬱的林虹,簡直很難統一起來。
李向南顧不上多想,隻是一閃念。去伸手推門的一刹那,他又停住了。聽見裏麵一個綿軟細柔的聲音,正在娓娓動聽地和孩子們講話。
“同學們,我們上學幹什麼?”
“學——文——化——。”孩子們用清脆的童音齊聲答道。
“怕刮風嗎?”
“不——怕——。”
“怕下雨嗎?”
“不——怕——。”
“教室裏黑怕不怕?”
“不——怕——。”
“教室漏雨怕不怕?”
“不——怕——。”
“同學們很懂事。領導關心我們嗎?”
“關——心——。”